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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紫蝴蝶

何聽蘭4年前 (2021-09-16)問答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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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冷雨如簾。

  從市政廳大門到車門,一共三十九級臺階。

  平均每十層臺階,就有一個保鏢倒地死掉。雜亂的槍聲追逐著亡命的腳步,一路踩到我臉上來。我伸腳踢開車門,槍彈和雨點一起鉆了進來。最后一個保鏢沖過來,后背擋住槍彈,用力把王士洪推進車里。

  保鏢手里撐著一把傘,傘上彈痕累累,固然擋不住子彈,殘破得連風(fēng)雨也擋不住了。傘和保鏢抖如篩糠,一粒子彈透過來,王士洪哎了一聲,伸手撐住車座。保鏢看著我,居然在笑,嘴里一大股紫血一涌而出,他揚揚手,拋開滿是彈洞的傘,轉(zhuǎn)身向后開槍。

  我拼命踩下油門,差一點兒把腳踩斷,車輪尖叫著空轉(zhuǎn)了一會兒,在焦臭的煙霧中像只豹子一樣竄了出去。

  后視鏡里,保鏢手中的駁殼槍連連閃出槍火,射向臺階。夜色幽深,沿臺階蜿蜒下來追命的槍火,連綴成一個扇面。保鏢手中孤零零的槍火一頓,劃了個弧線,緩緩揚向夜空,然后,槍聲倏然沉寂下來。

  黑暗涌過來,傾刻填滿所有空間,而那些槍火的影子映在我眼前,烙下了印,再也不散。冰涼的憂郁像眼淚一樣從眼角淌下來,淌了我一臉,淌了我一身。

  我坐在汽車的顫抖中,上下牙撞得生疼。

  "你曉得他們的名字么?"王士洪的手臂在出血,他沒去管它,"我預(yù)備買墓地給他們。"

  "佟振邦。佟振國。佟振東。佟振興。"我的淚到底給這些名字引下來了,"也買一塊給我吧,王先生。我叫佟振保。"

  王士洪輕輕啊了一聲。

   2

  "開回公館么?"車窗前水朦朦的,打開雨刷也抹不去我眼前一陣陣的凄涼,我只能就著冷風(fēng),把眼淚咽下去。

  "先到靜安寺路,猶太人的珠寶店。"王士洪說,"我有個約會。"

  我知道那個約會。我見過那個叫作王佳芝的女人。我四個哥哥拼出死去,四條命供著他,他面不改色受用了。一秒鐘不到,他就要赴那個約會,和那個性感女人。

  死里逃生,馬上就要尋歡作樂。

  珠寶店在靜安寺路西庫路口第四間,王佳芝穿一身爛醉斑斕的湖綠色旗袍,靜靜立在路燈下,身上曲線一路下去,曲折驚險,害得昏黃的燈光都垂下沉沉的眼皮,在她胸前弄影。

  珠寶店這邊,是綠屋夫人時裝店,兩個櫥窗里的木頭模特,在霓虹燈下若有所思地望出來,恰好和王佳芝一般高;再過去是西伯利亞皮貨店,門前停了一輛送貨的單車,一個面目不清的人正蹲在那里擺弄車鏈子;街口是凱司令咖啡館,汽車就停在咖啡館前面,沒有熄火。

  "我有個約會,你生氣么?"王士洪的視線從后視鏡里探詢著。

  我氣得很了,倒從牙縫里冷笑一聲。

  "那好,"王士洪說,"我的袖子破了,我們換換衣服吧。"

  他的手臂還在出血。我穿起他的上衣,從車鏡里看起來,也還只是個司機。他穿上我的司機制服,那難看的制服立刻神氣起來。權(quán)勢的相貌,真是學(xué)不來的。

  車向前開出一些,停在王佳芝身邊。

  我下車,四下掃視一遍,橫街對面的平安戲院有些可疑,那些粗大的柱子有更粗大的陰影,可以藏得下一百個刺客,除此之外,這條街不比市政廳更危險。我替王士洪打開車門,王士洪看看佳芝,笑了笑,說,"有點事,來晚了。"

  王佳芝略有些驚訝的樣子,她的眼角瞟了我衣袖上的血跡一下,裝作沒看見。她挽住王士洪的右臂受傷處略下面一點,王士洪皺了皺眉,沒說什么。兩個人進了珠寶店,玻璃門在他們身后關(guān)上時,我看見,血又從王士洪的臂滲了出來。

  他這么樣好色,對他的傷恐怕沒好處。

  這條街什么都對,只有一樣不對:我能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

  這里靜得古怪,靜得讓人不安,連路燈周圍的飛蛾都飛走了。也許我該鉆進車里躲起來。雖然那薄薄一層車皮擋不住槍彈,至少可以抵擋住一些四周涌來的寒意。

  我很快又從車里出來了,寒意到處都是,甚至從心底冒出來,把車里凍得像冰窟。

  從平安戲院后面的陰影里轉(zhuǎn)出一輛汽車,仿佛是夜色分出來一團影子,是個鬼也只能這么靜了。這車無聲無息讓人心里發(fā)毛,慢悠悠在路口要停不停,黑洞洞的車窗里一道視線仿佛不經(jīng)意望出來。我把上衣解開兩個扣子,右手伸進去抓住皮帶,裝作持槍的樣子,還是覺得冷。

  那車沒有停下來,沿西庫路開了上去。

  它注定會從另一條街繞回來,那時它會開得飛快,湯姆式機關(guān)槍嘟嘟叫,把我打成爛蕃茄--我死去的四個哥哥在耳邊告訴我。

  皮貨店門前那輛單車修得太久了,久得不像話。那個漢子蹲在那里,偷偷朝我這里望了望,然后站起來,丟下一個煙頭,作出一個決定似的站起來。

  我掏出一包煙,拈出一枝來在煙盒上頓著,大聲招呼他,"喂朋友,借個火?"

  那人不緊不慢,一個懶腰伸足了,才大搖大擺走來,一只碩大的手有意無意在腰間按了按。

  也許我在引火燒身。近了些,我看見這人臉上一道疤,頸系一條歪七扭八的領(lǐng)結(jié),腰間鼓鼓,隱隱透露出手槍的輪廓。不管怎樣,他在走過來。

  這條街空蕩蕩的,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一步一步近了。

  他的手伸出來,是一盒洋火。我硬著頭皮請他抽煙,有意瞟了他腰間兩眼,給他一個軟弱的微笑。他循著我的視線,夾著煙的手在腰里按了按,抬起,比劃出手槍的樣子,對著我的胸膛點了兩點。

  一縷輕煙從他手上飄出。

  我身體連連后仰,裝模作樣啊啊兩聲。我跟他逗著悶子,提防著他,耳朵還要留意街那頭,那輛汽車會出現(xiàn)的方向。我已經(jīng)慌了,眼睛里熱得要命,冷汗卻從腋下滴落。

  就在這一刻,那輛陰險的汽車從靜安寺路的另一頭吱吱叫著沖過來。我瞪大眼,充滿壞預(yù)感地等。車里的機關(guān)槍就要發(fā)言了,那玩意兒一說起話來就喋喋不休。

  那一瞬,我身體一僵,腳尖都踮了起來,配合著準備讓子彈推我轉(zhuǎn)幾個圈。

  可是什么也沒發(fā)生,汽車慢了一下,開走了。

  "你嚇得不輕。"吸煙的人沖我一笑,惡作劇地掀開衣角,露出一個巧克力盒子。他用力吸了口煙,得意地扔掉煙屁股,一腳踩死,"人人都以為我有那個,"他又比劃出手槍的模樣,笑呵呵地邊走開邊說,"其實我只是個送貨的。"

  我揮掉額上的汗,長吁一口氣。

  這時王士洪推開玻璃門,王佳芝先走出來,手上多了一枚很顯眼的鉆戒。她的臉上并沒有炫耀的意思,她伸出手,想把鉆戒取下來。

  "戴著吧,"王士洪手揣在口袋里,憂郁地說,"我喜歡看你戴著它。"

  他的口袋一定輕了許多,那樣的鉆戒,那樣的女人,是要破費他好大一筆錢的。

  我轉(zhuǎn)身替他們開車門的時候,路燈拖長了兩個人的影子,一直投到車門上,后面男人的影子伸出手臂,我順著手臂看過去,看到手上一把槍變了形的輪廓時,槍火一閃,槍聲就在耳邊響起。我身上又是一陣僵硬,透過硝煙看過去,女人的影子晃了晃,向前斜下去,王佳芝的身體撲了下來,撲到車門上,把半開的車門推上了,她和她的影子重合在車門上,然后軟軟地從車身滑了下來,面朝下鉆進車下面。

  血從她身體下一扭一扭蛇一樣鉆了出來,我急忙跳開。

  "回公館。"王士洪坐上車,我拉開車門,拖開尸體,看見那枚碩大的鉆戒閃著柔和的光,依然戴在王佳芝手上。

  我不是很明白,既然起意殺她,何必又花那么一筆錢,扔在白地里?

  "我去市政廳的事,完全是臨時決定。"王士洪說,"我只告訴過她。是我的錯,害了你的四個哥哥。"

  "你太客氣了王先生。"我的后怕一陣陣襲上來,聲音都在抖,"我和我哥應(yīng)該的,我們是保鏢。"

  王士洪沉默了。

  汽車繞一個彎,趕上一個騎單車的。那人看了看車里,認出了我。他摸了摸腰里,又比劃著,怪模怪樣地笑著。

  "王先生,你手槍借我用一下。"

  王士洪沒有猶豫,硬硬的手槍遞過來,按在我手心。

  我握住槍,伸到窗口,朝那輛單車連開兩槍。

  汽車開過去,后面是稀里嘩拉一片響,一個人粗聲嚎著,遠遠向相反方向跑去。

  "你沒有槍么?"王士洪問。

  "沒有,王先生不相信我,沒有給我配槍。"我把槍遞還過去。

  "這把槍你用著吧。"王士洪的聲音,好像不怎么高興。

   3

  王公館在福開森路。日本人打過來以前,原本是英國人的財產(chǎn)。王士洪為日本人做事,是汪精衛(wèi)的得力助手,得到這大房子做公館,是順理成章的事。王太太是華僑,從前在新加坡,是大英帝國的子民,如今與公館一并被接收,仿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這是我的表弟,"王士洪向王太太介紹我,"老家來的。"

  我聽了很愕然。

  "我欠他很多錢,"王士洪又說,"還都沒辦法還。"

  王太太飄了王士洪一眼,看著我笑,"從前他也欠我好多,還不上,這才娶的我--這就不必還啦,便宜了他的。"

  王太太穿一件曳地的長袍,螢綠色,屋子拉上窗簾時,這衣服像是能發(fā)光。王太太有南洋華僑那樣常見的金棕膚色,臉盤有些偏狹,卻生得好看,皮肉緊致,說她是身量沒長足的小婦人可以,是局部發(fā)育過了頭的大孩子也可以。

  我卻不曉得,原來有種女人可以是這樣見面熟的。

  "王表弟,"王太太笑,"哪,變成王太太前,我也有個名字的,叫作嬌蕊。"她邊說邊向我伸來一只手,長袖遮住大半手背,只露幾根春蔥手指,養(yǎng)著一彎長指甲。那指甲能挑撥起一池秋水,挑動得水中月亮不得安寧。

  "佟振保。"我心里七上八下,都在那根指甲上,仿佛那是一柄槍。我小心抹去手上的汗,遲遲疑疑伸手過去。

  王太太卻收手在身后一背,揚起尖尖的小下巴,得意地看王士洪,嘴角輕輕翹起來。

  我的手自討沒趣,進退不是,呆在半空下不來臺。

  王士洪笑了,"她就是這樣的人,見了誰都要招惹一下。振保,你在客房住下吧。"

  我不明白王士洪的用意,我只是他的司機,從來沒進過王公館。不過既然他有心抬舉我,我沒道理客氣得像個鄉(xiāng)下人。

  王太太支使老媽子收拾完房間,指著客房一張軟床,半笑半不笑地說,"振保,這張是我從前做姑娘時的床。我從南洋一路帶到這里,并不許別人睡的。"

  "也不許王先生睡么?"我一時鬼迷心竅,大著膽子回了一句。

  "王先生倒不挑床,"王太太瞇著眼看我,"我睡哪里,他就睡哪里。"

  我腦子一定是燒糊了,鼻子里聞到一股子焦味,汗水大量冒出來,徒勞地去撲滅這場火災(zāi),卻撲了個空。我聽到自己囁嚅著說,"我也不挑床的。"

  王太太眼睛大睜,愣了一下,隨后嘰嘰咯咯捂著嘴笑了起來,笑得身上的長袍都顫。貼身的地方,身子跳出來在顫,不貼身的地方是袍子在顫,虛虛實實聯(lián)成一片,可以淹死人地動蕩起來。月亮掉進去,也會碎成一片銀色的笑聲,叮叮咚咚笑個沒完沒了。

  我移轉(zhuǎn)視線,不敢再看,仿佛看人也能看醉,再多看一眼就要失態(tài)。

  王太太笑著轉(zhuǎn)身,肩頭還在顫。她在門口一轉(zhuǎn)身,伸出小指點著我,想說話又舍不得不笑的樣子,上氣不接下氣說,"你,不許欺負我的床。"

  她轉(zhuǎn)個身走掉,笑聲還在屋里繚繞,三天不會消散的樣子。笑聲沾在床單上,床單就生出漣漪,漸漸拼湊出一個身體的輪廓,那自然是王太太的影子。

  影子還在笑。

   4

  書房里有個醫(yī)藥箱。王士洪袒著右臂,檢視著傷口。他很消瘦,子彈居然沒有打穿手臂,在十幾步的距離,這不太可能。我想了想,那槍彈只能是先打中過一個人,打穿了,力量大大削弱后,才停在王士洪的手臂里的。

  替他抵擋槍彈的,自然是我哥。保鏢們也有屬相的話,一定是屬傘的,替人遮雨,替人擋槍。

  王士洪不出聲,打開醫(yī)箱,一樣一樣擺放出手術(shù)器械。他取出注射器,吸了一管麻藥,自己給自己注射在手臂上,然后,他捏起一柄手術(shù)刀,說,"振保,你來。"

  我也打了麻藥針了,麻藥是親兄弟們的血。做這場手術(shù)的始終,我都浸在失去哥哥的麻木里。手術(shù)刀切開傷口以后,我手上還是沒有觸覺。我只不過是在夢游,那柄刀自己在做手術(shù)。

  刀鋒齊在一根粗大的動脈上,只要略略按下,血就會止不住地噴出來。

  我殺過雞。

  刀頭略偏了偏,循著被彈頭撕爛的肌肉,一路按下去,硬硬的碰到骨頭,模模糊糊的,我手上傳來金屬與金屬磨擦的粗糙。太深了,我用力按了按,把刀抽回來,刀鋒與那條動脈熨貼著滑動,動脈在搏動,幾次跳進刀鋒里,卻始終沒破潰。

  有些人真是命大。

  王士洪閉著眼睛,牙齒咬得臉頰僵硬,一片死人的蒼白。傷口對側(cè),皮膚微微隆起,彈頭幾乎貫穿過來。從這邊取彈頭會容易得多,可我不,我心里有個聲音說,得讓他多吃些苦頭。長柄鉗深深探進去,夾住彈頭,生生撥出來,當啷一聲扔在白瓷托盤上。

  王士洪仿佛死了,血沿著手臂在托盤上積了淺淺一層,彈頭落進去時,血像池水一樣波動起來。

  我滿不在乎,他死不死不關(guān)我的事。我找到硫磺藥粉,厚厚在傷口灑下,箱子里有消毒針線,我不會縫合,胡亂纏了許多繃帶,倒了些熱水擦他手臂上的血。

  鐘敲十二點的時候,王士洪夢囈一樣,微微睜開眼,"振保,我不信任日本人的醫(yī)院。"

  他的意思,他是信任我的。

  可是他的信任隱藏得太深。第二天天沒亮,王公館的別克轎車就開到了日本憲兵隊,停在軍部大樓前面。

  太陽旗飄揚在樓頂,晨曦把它照亮,神氣極了??吹镁昧?,是要陷入其中的。那些旗幟上人造的光芒無窮無盡淌下血來,兇器便是憲兵步槍上的刺刀。刺刀的雪亮有一種冰冷的暖意,過路的風(fēng)被刀鋒割裂,吹在人臉上,銳利得連胡子都可以刮下來。

  比起我這么樣一個小小保鏢,王士洪顯然更愿意相信日本刺刀的威力。

  "我在這里住一兩天。"他把藥箱提過去,那里備有供更換的外傷藥,"有個孫悌米,如果他來找嬌蕊,你知道該怎么做?"

  "我有槍。"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槍也許知道。"

  王士洪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開門下車。

  日本軍人看過他的證件,啪一聲立正敬禮。一個軍官走過來,與王士洪嘰哩咕嚕講著日本話。那軍人大笑起來,兩個人都點頭哈腰的。

  我發(fā)動車子,看著車鏡里變得渺小的王士洪,那是完全陌生的作派,九十度的鞠躬,彈簧式的步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王士洪。

  在軍部外面,人們給他這樣的人一個名字。

  漢奸。

   5

  這輛1937年出廠的別克轎車,在陽光下幽靈一樣,精確地重走著昨夜的路線。

  市政廳的臺階干干凈凈,沒有死人,沒有血跡,沒有昨夜的刺殺。陽光把死亡洗去了,陽光下,死亡像是公元前的事??晌疫€是在磚縫里找到一枚彈殼。我把彈殼貼在嘴邊,用力地吹,彈殼發(fā)出嗚嗚的哭聲。我的四個哥哥就這樣沒了,躲在彈殼里,一聲接一聲地哭。

  我甚至連該找誰報仇都不知道。

  白天的靜安寺路又是另一番光景。珠寶店旁的衣服櫥窗里,兩個木制模特站成尸體那樣的死氣沉沉,忘了關(guān)掉的霓虹燈在陽光下像瞎子的眼珠。這里那里飄出來狐疑的視線,不時地飄動了窗簾。珠寶店的門把手上掛著暫不營業(yè)的牌子,我按了按車喇叭,厚玻璃門后貼出一張印度人的臉,看著我搖搖頭,"NO。"

  我用力拍門,"開門吧,我是警察。"

  手槍的輪廓從腰間隔著衣服問出來,這是我昨夜學(xué)來的。那輛華麗的別克車也幫了我不少忙。市面上汽油緊張,十輛車倒有九輛改燒木炭,在行李艙上安一個難看的木炭板箱。王公館的別克總有汽油可燒,一身光滑無礙的流線,是最惹眼的名片。

  印度人開了門,我不客氣地推他向后,一點兒也沒有出示證件的意思。這人身材五短,有股濃烈的喱哩味,讓人不想挨近。

  "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做了惡夢,"我關(guān)上門,斜倚在門上,擺出一副老公事的油條相,"夢見有人吃槍子兒?"

  印度人連連搖頭,雙手一攤示意他聽不懂我的話。他朝樓上大聲喊了句什么,二樓亭子間探出一個外國人的腦袋,"什么事?請上來說。"

  我沿著木制樓梯噔噔噔上了樓,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猶太人人為什么讓我上來了。猶太人坐在一張寬大的桌子后面,額上推著一只獨目顯微鏡,一只手擺在桌面上輕輕彈動,另一只藏在桌子下,不用問,那里準有一枝槍對著我。這個珠寶店又小又破,保全措施倒不含糊。

  "我是警察,"我按了按腰間的手槍,"想看看我的證件嗎?"

  "用不著,"猶太人挺鎮(zhèn)定,"看你的證件,可能要花掉我一筆錢。"

  "你這樣識相我就放心了,"我大大咧咧請自己坐下,雙手朝桌面上一攤,"識相的人手不容易抖,手不抖槍就不容易走火,槍不走火我的下巴就保得住--我這話對吧?"

  "你知道我的手為什么不抖么?"猶太人遲疑一下,把那只神秘的手從桌面下拽出來,順便拽出來一瓶胖胖的酒和兩個害羞的杯子,"每天早上喝一杯,管保你的日子就好過多了。這是秘訣。"

  桌子面是夾層玻璃,里面陳列著一些珠寶首飾,也許不是這個店最好的貨色。

  我干掉我面前的那一杯,嘗出來那是兌了水的威士忌。上次三哥請我喝過,只是三哥請我喝的沒兌過水,是又純又烈的好貨色。

  "昨天夜里聽到過槍響么?"我眼淚汪汪地問,努力把三哥的笑臉從桌子對面揮去。

  "這陣子天天夜里都響槍,"猶太人推心置腹地說,"我在考慮把生意轉(zhuǎn)讓出去。"

  我四下看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保險柜,這個珠寶店更顯得寒酸了,就著這份寒酸下酒,那酒就格外黯敗了味道。

  "就這些么?"我像個闊國王一樣挑剔地撇著嘴。

  "想照顧敝店生意么?"猶太人眼睛一亮,"我們碰過杯,我給你個好價錢。"

  他把酒一推,向我展示玻璃柜里的珠寶,"都在這里了。"

  擺放戒指的那一格呈金字塔狀,越往上越貴重,就和人類社會一樣。單單塔頂少了一個克婁帕特拉,空出一道意味深長的縫,像挖掉眼睛的龍。我搖搖頭,作出很失望的樣子,"你這里貨色不好,最多只是粉紅鉆,五克拉怕都不太夠。"

  猶太人臉上一沉,就好像我一個一個把他的女兒們撥拉下橋去,一個正眼兒也不給瞧。他低下眼皮,癟癟的嘴皮空空咀嚼著,滿腹心事的樣子。

  "有線人報告,說你的店門前響過槍。"我說,"我還以為是劫案??催^你的店,我才曉得不是--誰會想搶這樣一個雜貨鋪呢?"

  我故意擺出一副瞧不起的樣子,把猶太人的自尊踢來踢去。

  "你該看看這個,年輕人。"猶太人咬一咬牙,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盒子,推到桌子中間,小心翼翼打開。他是用左手推過來的,右手又溜到桌下,擺弄那把警惕的手槍去了。

  那是一枚火油鉆,個頭比柜里的都大些,成色也好,亮很足。如果我沒記錯,昨夜王士洪陪王佳芝走出店門時,王佳芝手上戴的就是這個。那亮光迷惑過夜的眼,讓路燈慚愧得恨不得當時熄滅,這會兒,鉆戒的光芒又晃了我的眼,我能想像得出,昨夜王佳芝與王士洪坐在這里時,金字塔的塔頂可不是空的。

  "原來貴店門前發(fā)生的不是劫案,"我冷冷指出,"是竊案。"

  猶太人一把把戒指攫去,牢牢握在掌心,眼睛努得如此之大,眼些把眼珠子瞪出來。他低聲咆哮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從死人手指上偷下來的戒指,你打算賣多少錢?"

  "我不懂你的意思。"猶太人又倒了一杯酒,他顯然懂我的意思,他的酒灑了一些出來。

  "你把尸體藏哪兒啦?"我不懷好意湊過去,死死盯住他虛弱的眼睛。那雙狡猾的灰色眼睛溜過驚慌,然后死魚一樣再也看不出動靜--只是他把那杯酒弄翻了。

  "這件事要是警察局長知道了,"我幸災(zāi)樂禍,手指繼續(xù)在柜臺上敲打著動聽的威脅,"你的生意,恐怕只好在集中營里做下去啦。"

  "戒指是看門的印度人拿回來的,跟我沒關(guān)系。"猶太人崩潰了,一點一點把戒指推過來,就像在出賣他最漂亮的女兒,"響了槍我們當然立刻關(guān)燈打烊,一輛汽車把死人裝走了。我看見了車牌號,也許你想知道?"

  "我當然想知道。"我惡狠狠地說,一把抓過戒指。

   6

  戰(zhàn)爭期間,街上很少汽車,福開森路算是例外。這條街多的是公館,可是像王公館這樣備有車房的不多,所以汽車大多泊在路邊。王公館門前正停著一輛,車牌被陽光照亮,開玩笑似的直晃我的雙眼。

  這副車牌昨天深夜也燦爛過,珠寶一樣晃花了珠寶店印度人的眼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我看了看車里,沒指望發(fā)現(xiàn)尸體,可是從車窗里仿佛透出什么氣味,死氣沉沉的叫人不自在。

  我把別克開進車房,取出手槍,檢查了一下子彈。這是王士洪的勃郎寧手槍,他是日系的人,私下卻用這種歐式武器。我發(fā)現(xiàn)有身份的人,好像沒幾個愛用日本人難看的王八盒子。

  客室里有兩個人。

  王太太和客人坐在桌子邊,低低地交談。桌面上兩副杯盤,烘過的面包,新出爐的什錦餅干,沸騰的咖啡壺,散發(fā)出西洋氣的熱與甜,仿佛糖化在空氣里,駕了奶油的云霧,把客室的墻壁都浸軟了。

  王太太穿了件白色晨衣,抬頭看了看我,一只手指舉在唇邊,噓了一聲,示意客人先不要說話。

  顯然我礙他們的事了。

  "這是王表弟。"嬌蕊不屑地笑,對那個客人說,"老家來的。"

  那人一張臉相當好看,甚至比嬌蕊還漂亮些,只是眉目間有些躲閃,給他添了些偷偷摸摸的小樣子,上不了大席面。他點點頭,干巴巴地笑了笑,"孫悌米。嬌蕊一向喜歡叫我悌米孫。"

  "王先生吩咐過我,"我說,"叫我替他好好招待孫先生。王太太,叫人給孫先生添一副杯盤吧。"

  我提溜過一把椅子,支著一條腿兒轉(zhuǎn)了個圈兒,一屁股騎坐到椅子上,兩臂支在椅背,一眼不錯地看了孫悌米。

  嬌蕊略顯驚訝看看我,又看看孫悌米。我和孫悌米活像在墻頭上打碰頭的兩只公貓,在墻下花園里一只花里胡哨的母貓面前,誰也不打算讓步。孫悌米臉上漸漸漲出銅錢大的紅斑,眼睛里的怒火可以連人帶椅子把我點著。

  嬌蕊咯咯笑起來,臉上的驚訝變成驚喜。她好像很喜歡男人為他打架,她好像很久沒看到這樣精彩的場面了。

  "今天我沒胃口。你餓了,我這份還沒動過。"嬌蕊添油加醋,一邊把她面前那份杯盤推過來。她臉上喜形于色,一寸寸滿懷惡意地生動著,眼睛里放著饑餓的光,她的胃口大著呢,她想看到孫悌米打破我的頭。不過,如果我打破孫悌米的頭,看樣子她也無所謂。

  也許她想看到的,只是一個被打破的頭。

  結(jié)果,孫悌米火了,他一棒先打破了嬌蕊的頭。

  孫悌米裝模作樣拿起嬌蕊的手,看了看她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大驚小怪地嘆道,"昨天王先生明明買了一只火油鉆,六克拉的。你怎么不戴出來,讓大家瞻仰瞻仰?"

  嬌蕊臉一板,并不著急擺脫,她低下眼皮,看著孫悌米的手,口中哎哎哎半嗔半嬌地警告著。

  孫悌米看我一眼,得意地收回手。要是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傷到我,他可就錯了。

  給他誤傷的嬌蕊臉上卻掛不住,被那句話打擊得崩潰,斜吊飛起的眼角都垂下來,情緒低落地說,"那樣累贅東西,我沒力氣戴它。"

  "對了王太太,"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隨隨便便從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沿桌面推過去,"險些忘了,王先生吩咐我把這個交給你。"

  下一秒,嬌蕊手上就多了那只火油鉆戒。鉆戒光彩奪目,襯得隔壁翡翠戒指倒像戲子頭上的假珠寶了。嬌蕊尖叫連連,尖叫聲與鉆戒射出的光線競爭著,擠滿了一屋子。嬌蕊顯然又不覺它沉了,臉上笑成一朵水蓮花,一只手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再也看不夠的。

  孫悌米拿不出這樣寶貝,就從煙盒里摸出一枝煙,點起火柴,看見嬌蕊那邊一皺眉,又狠狠揉爛煙卷,把它按碎在煙灰盤子里。

  他只好一個勁兒地瞪我。

  "孫先生,我就不送你啦,"嬌蕊頭也不抬,說,"你知道門在哪邊。"

  鉆石的光傳染上她譏誚的意味,在客室里流轉(zhuǎn)不停。

  孫悌米一聲不出,站起來就走。他走到門邊時,伸脖子看看外面雨下得稍大了些,就順手從王公館的雨具筒里抽出一柄傘,頭也不回推門出去了。

  我拿起他拉下的帽子,對嬌蕊說,"我去送送他。"

  "什么樣的大客,你這樣放在心上?"嬌蕊隨口應(yīng)了一聲。

  孫悌米的車子發(fā)動了,門卻沒關(guān),他在等我,"王表弟,你可會獻殷勤得很哪。"

  我打了個哈哈,"彼引彼此。"

  "可我怎么看啊,你都不過是個車夫罷了。"孫悌米開始破口大罵了。

  我拿開左手的帽子,讓他看看我右手里的槍,他就閉了嘴。我一頭鉆進車里,坐在他旁邊,手槍隨隨便便擺在大腿上,上面蓋了他那頂帽子,"開車吧,車夫。"

   7

  車輪吱吱尖叫著,仿佛憋了一肚子的火。雨飄滿了一個世界,卻熄不掉這輛車里燃燒的敵對,反而被這車里散發(fā)出的濃濃醋意污染,酸了一路。

  "你那句話可真不高明,"我收起槍,給自己點上一枝煙,"你可大大傷了那小美人脆弱的心啦。"

  "你懂什么?"孫悌米哼了一聲,"她自找的。"

  "那枚戒指,是我到珠寶店敲了一通鼓,他們自動送上來的。"我開誠布公地說,"有個印度人,他從死人手上把戒指擼了下來,打算再賣一次。要是王太太知道這個,我猜她就不大肯戴了。"

  "她才不會在乎戒指的來歷呢。"孫悌米臉上緩和了一些,"再說,那也不是從死人手指上擼下來的。"

  我后背一緊,煙灰掉下來好些,"我想我們彼此都有了些認識。我們彼此還有了些好感,我們彼此還都有些好貨色。一句換一句,兩不吃虧,怎樣?"

  "你把手槍收了起來,這一手算做對了。"孫悌米接過我遞去的煙,"我這人就是不怕別人跟我來硬的。"

  "好說。"我替他點上煙,說,"我是王先生的司機。昨天夜里,我的四個親哥哥全叫人給打死了。"

  孫悌米哦了一聲,飛快看我一眼,半晌才說,"從前我是嬌蕊的男朋友,現(xiàn)在我是她的私人偵探。嬌蕊疑心王士洪外頭有人,請我去查。王是政客,疑心太大,保鏢太多,我不太敢跟蹤他,就換了個辦法,跟蹤那個女人。"

  "王先生的樣子,似乎認為昨天那個女人壞了他的事,所以很生氣。"我比劃著手槍的模樣,讓它動了一下。"你剛才說,那一槍沒打死她?"

  "我沒那么說,"孫悌米眨眨眼,"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得了吧。"我說,"你全指望她去大撈一票呢??墒悄愦蝈e算盤了,王先生是個狠角色,王太太也不會因為丈夫在外胡來,就在家里為你開一扇專用后門的。"

  "你這樣想?"孫悌米閉緊了嘴,閉得緊緊的,似乎看見自己握了一手好牌,用不著再跟我一句一句羅嗦交易了。

  不知不覺,車子開到了西庫路。孫悌米說,"我到平安戲院買包煙,回來的時候,我不想在我的車里再看到你,好不好?"

  我無可奈何。一手好牌都在他手里,他這樣的人犯起渾來,一把勃郎寧手槍還真不管用,我得找一把大鎬在他鼻子上掄一掄才成。

  車停住了,外面下了點小雨。那邊是謎一樣的靜安路,我給惡夢魘住了一樣沒有力氣,簡直沒勇氣打開車門,走進那片凄涼當中。孫悌米看了看我,也沒熄火,就自顧自開了車門,拿走那把傘下車走了。

  他撐起傘,彎下腰沖我笑了笑,招招手作個再見的動作。

  我回憶著這兩天的事情,沒發(fā)現(xiàn)平安戲院開始散場,稀稀落落的人從出口走出來,越來越多。我看見孫悌米隨在人叢中,朝這邊走過來,我還賴在車里,自己都覺得自己討厭。

  啪一聲響,一只手按在車窗上,孫悌米仿佛滑了一下,臉貼在玻璃上朝里看了看,傘慢悠悠朝外歪下來,一直歪到地上。他的肩膀被雨淋濕了一些,他的眼神有點古怪,似乎很不高興看到我。他拉開車門,腳步踉蹌,活像個醉漢。他彎著腰看我,嘴里叼著一枝點燃的香煙,"我說你這個人,可真他媽的討厭啊……"

  "是啊,我也--"我話沒說完,他就一頭倒下來,帽子先掉到車座上,頭拱在帽子上,扎向我的大腿。這時候我才看見,他的后背端端正正插著一把匕首,直沒到柄。

  我急忙向外望去,人流如織,細雨如絲,卻仿佛隔了一層玻璃一樣那么遙遠。

  "她在哪里,那個女的在哪里?"我奮力搖晃孫悌米的頭,生怕他就這么死去。

  "我一頭撞進麻蜂窩啦,"孫悌米兩腳交替蹬著地,"我一頭撞進……"

  他就這么死掉了,后背帶著一根麻蜂的刺,一副受夠了的樣子。我連拉帶拽把他的尸體弄進車里,關(guān)上車門。外頭那么多人,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柄匕首會從哪里刺來。車子開動了,孫悌米的尸體一頭鉆到座位底下,一雙曾經(jīng)很亮的眼睛漸漸失去神采,他嘴角那枝香煙卻還燃著,古怪極了。

  在煙頭延燒到他嘴角前,我把煙頭拽下來,開開窗扔了出去。

   8

  仁愛醫(yī)院不大,是個有兩層建筑的小樓,漆成了戰(zhàn)時流行的軍艦灰,和我手中那張單據(jù)顏色相同。我從孫悌米身上沒找到手槍,帳單倒有好幾張,其中一張夾在他私人偵探的證件里面,開著仁愛醫(yī)院的帳目:手術(shù)費若干護理費若干。

  這帳單數(shù)目不算小,我猜孫悌米要大大破費了。也許他想從王公館撈回這筆錢,可是嬌蕊在他背后把門砰的那么一關(guān),把他的美夢擠碎了。他死了倒是好事一樁。他死了就不用操醫(yī)院的心了,他死了王士洪也就不用再操他的心了。

  他死了,似乎沒人會難過。

  可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錯了。

  推開門,穿堂盡里頭有個接待柜臺,一個護士服的接待員頭上頂著別致的帽子,停下手中的筆,遠遠看我一眼。她看見我活得好好的樣子,就輕輕皺起眉頭。不能說她不高興,她的筆桿輕輕蹭著下巴,似乎在琢磨,我這樣的臉該得個肺結(jié)核好呢還是腸穿孔好。

  看樣子她也兼作藥師,背后一面墻全改了藥柜,全是洋氣撲鼻的西藥,沒有中藥鋪那種老邁昏庸的層層格格小柜子,你一拉開,就跳出一堆稻草來。她統(tǒng)率著這支科學(xué)的軍團,仿佛什么樣的疾病都不放在眼里。她實在是很有安全感的樣子。

  "你先生不舒服么?"她按住一張紙頭,不讓我看見紙上。

  "看見你,我就不舒服了。"

  "唷,我有那么討厭么?"她的嘴角慢慢翹起來,擺出一副職業(yè)微笑。她在等著我的贊美詩呢,或者我該四腳朝天,在桌面上為她跳一支舞。

  "你當然不討厭,"我說,"是我得的病討厭。"

  "你先生什么病呀?"她手中鉛筆在空中一劃,把那一柜藥品介紹給我,那些藥品都是一臉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低下身體,慢慢湊近她,好像要告訴她世界上最后一個秘密一樣,"淋病。"

  她噢了一聲,身體拼命后仰,她的身體移出座位那么多,居然還沒摔倒,可真叫怪事??蛇@樣一來,她可就沒力氣阻止自己的臉紅了。

  我嘆了口氣,"我這種病,最怕遇見可愛的女孩子,最怕遇見可愛的女孩子臉紅。你越可愛,我就越不舒服。這個你大概不會懂吧?"

  "我不懂。"她喃喃說道,咬了咬下嘴唇。她的神色,似乎打算放出十二條餓狗出來咬我。她這么一后仰,手就離開了桌子,原來按著的地方,就顯露出一個人的肖像畫來。

  畫得稍微有些走樣,不過眉目間的嬉皮笑臉畫得很準。我找出孫悌米的證件,打開,讓相片擺在那肖像畫邊上。于是,大小兩個孫悌米一起看了她,大小兩個孫悌米一起擠眉弄眼。

  這女接待很喜歡孫悌米這樣看她,喜歡得要命,喜歡得臉上的紅要掉下來,滴在一張空白待寫的婚禮請貼上。

  "剛剛我在開玩笑,"我說,"這個朋友叫我來的,我還帶了一筆錢,一大筆錢,打算付帳--他沒打電話給你么?"

  她茫然搖了搖頭,身體回來了一些,又看了看兩個悌米孫。我看她還是更喜歡自己畫出的那一個。

  "孫先生挺漂亮,我也挺喜歡他。"我沖她擠擠眼,"病人在哪個房間?"

  這可憐的女孩子,窘得幾乎要哭出來。她抬起手,鉛筆按在墻上一張小木牌上,牌子上寫著一個房間號:201。

  我沒想到病人沒有穿衣服。

  病房里開了暖氣,很熱很悶,墻上,窗戶上蒙了一層水汽。王佳芝平躺著,醫(yī)院里的白被單一直拉到她的下巴,就像一個死人,胸前丘壑似乎消瘦了些,微微起伏著。我揭開被單,只想確定一下她的傷處,不想把她一身雪白也揭露出來。

  傷口在右胸,洞穿傷,繃帶橫纏一道,斜肩一道。只是繃帶有些嫌窄,緊緊繃住兩個豐滿的乳,無意中造成一種欲蓋彌彰就要跳出來的趨勢。

  女接待員在我身后掩住了門,警告性地輕輕咳嗽一聲。

  我蓋好王佳芝的被單,掉轉(zhuǎn)視線,在女接待胸前晃了晃。她偏過視線,無可奈何接受我的比較。就像她剛剛比較那兩個孫悌米。她比王佳芝瘦許多,她大概也曉得些,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凈,又有漲潮的跡象了。我有意看看她的臉,一個字也不用說,她就飛快地明白。

  我彈了彈悌米孫的證件,搖了搖頭,說,"要人家喜歡,你得再吃下一頭駱駝才成啊。"

  女接待氣得要哭,頓了頓腳,狠狠看了床上病人一眼,轉(zhuǎn)身走出去--她卻沒敢瞪我。

  "佳芝,王佳芝。"我蹲下來,輕輕在病人耳邊喚著。

  半天半天,王佳芝眼皮略動了動,睜開些眼,她看著我,焦點卻是散的。

  "王先生?"她極虛弱地問。

  "是,我是王士洪。佳芝,那個戒指,你喜歡么?"

  "快走,快走。"王佳芝很緊張的樣子,眼睛半睜。

  "我不走,"我說,"我要陪著你。"

  "快走,快走,"王佳芝說,"他們要害你……"

  "他們是誰?你不說,我就不走。"

  "鄺裕民,梁閏生……哎呀,我不能說。"

  "說吧,說了我就給你衣服穿,"我扶了扶她赤裸的肩膀,"好人兒,你現(xiàn)在光著呢,說了我就送你回家。"

  微微的紅暈。

  "呀呀,"王佳芝身體扭動了一下,"我不能說。"

  "說吧,我讓他們帶你回家,我不騙你。"

  "……平安,平安……"王佳芝昏了過去。

  "這下好了,幾天她都醒不過來啦。"女接待打開門,大敞著,"我要請你先生出去了。"

  我出了醫(yī)院,發(fā)動汽車。孫悌米的尸體在變涼變硬,我不能就讓他這樣晾在這里。

  平安?

  王佳芝再多說幾個字,大概就是平安戲院吧?孫悌米就是在平安戲院被殺的。好一個平安戲院。

  雨刷來回掃動,掃來掃去,掃不去王佳芝留下的印象。

  王佳芝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美,蒼白中有半透明的質(zhì)感,讓人覺得能一眼看進去,看到她的靈魂,而那靈魂一定是簡單的,楚楚可憐的,跟誰接近些,就向著誰些。在薄薄的無保護的被單下,似乎誰都可以擰她一下,摸她一把,用視線欺負她。那可憐的小東西沉睡著,瑟瑟發(fā)抖。

  如果我是孫悌米,我會被她迷住,死心塌地的迷住,就因為她夠簡單。

  黃埔江里總能望見浮尸。

  那種東西面目可憎,有的干脆沒有面目,只是灰白腫脹的一團死皮肉。長的短的頭發(fā)沾滿了滑膩膩的東西,白的黃的綠的,惡夢一樣在渾燭的江水中散開又聚攏。活著的時候他們作過美夢,他們作美夢的時候恐怕想不到,他們自己竟是最大的惡夢,有一天會在冰涼虛無中沉浮,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沒有指望,熬不到頭。

  我站在江邊,目送孫悌米和他的汽車沉入江中,咕嘟咕嘟幾個大號汽泡過后,車子就模糊成一團,越來越遠。我不懷疑,有一天,這車子也會變成一具浮尸,披拂著金屬色的一團亂發(fā),浮進我的夢中,晦敗我下半輩子的心情。

   9

  "什么樣的大客,要你送這么久?"嬌蕊給我開了門,手里還拈著一塊冰糖核桃。

  "怪不得你像塊冰糖,"我嘴里有些苦,那核桃的樣子忽然變得可怕,"原來你天天吃這個。"

  "我有那么甜么?"嬌蕊送核桃入口不算,連手指也要舐一個干凈。

  "不知道,"我胡說道,"是他說的。"

  "他又沒嘗過,"嬌蕊橫我一眼,說,"有些人就會胡說。"

  她嘴里是甜蜜暖熱的氣味,聞起來像窩藏著一個愛吃糖的小女兒,偏偏一雙眉眼處處帶勾,拖泥帶水又火辣辣掃來,害我總疑心自己要醉,舉手投足就要做傻事。

  "不是孫悌米說的,"我放著膽子,努嘴指一指結(jié)婚合影中愁眉苦臉的王士洪,"是他說的。"

  嬌蕊咬牙嗔道,"你這話才酸--想知道甜不甜,自己嘗去。"

  她從我身前走過去。裹在她輕巧衣料里的,是一匹熱熱的小獸,兩個乳算隱藏的探照燈。她是遮住光的燈塔,焰騰騰的光明全寫在里面。她就像一輛燈火輝煌的雙層巴士,叮叮當當從我面前開過去了,跳不跳上去,似乎聽我自便。

  我累得很了,回到客房倒頭就睡,睡到天黑時才醒過來。

  房間里小燈開著,桌子上擺著一碟點心,壓著一張字條,上面草草的大約是嬌蕊的字跡:你還不算太壞,賞你一碟冰糖核桃,吃了來跟我道謝。我笑了笑,拈一塊點心吃了。那張她從南洋帶來的床我沒睡過,這房里地毯很厚,我在床腳胡亂打了個地鋪。床上隱隱約約仿佛嵌著一個人,我疑心起來,掀開被單,以為王佳芝的身體會跳出來。看時,只淺淺一個身體的印痕,仿佛嬌蕊留在南洋的歲月給人咬了一口,缺在那里亙古不變了??头坷稞X頰間到處是冰糖核桃膩人的甜味,我煩惱地拍亂床鋪,打開窗,放晚風(fēng)進來。

   10

  路燈一盞一盞退去,我見過的人一個一個倒下,組成一個血色的箭頭,喧嘩著指向夜霧里的平安戲院。戲院邊門很闊,有碎石鋪成的汽車路,兩盞汽燈掛在門兩邊,冷眼打量我和我蒙了灰塵的別克轎車。我有意弄出點動靜,橫擋住汽車路,又倚住車吸了兩枝煙,估摸著給夠他們時間,看清楚我的長相。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表演給誰看,在這裝了一肚子戲的戲院門前。也許只有夜黑著眼眶,愁眉苦臉看我的表演。戲園子里正熱鬧,吱吱的不知上演著什么劇目,半天半天聽不到掌聲,夜就有些懈怠下來。

  我斜穿過街口,推開雷司令咖啡館的門,門里鈴鐺清脆響了一聲,盡里頭靠墻的火車卡座里有人抬頭。我走到柜臺,點了幾色糕點,擺在托盤里,自己端著,走到那人對面,重重放下。

  珠寶店的猶太人裝作不認識我。

  "原來到底還是劫案,"我咬著面包,喝了一口熱咖啡,"你搶了別人。"

  猶太人仿佛牙疼,半邊臉說腫就腫起來,一只肘支在桌面,伸手托住腮,右手習(xí)慣性向桌面下滑,等到抓了個空,另外半邊臉就也難看起來,也讓右手捂住,一雙小眼睛就從兩手間窄窄看過來,煩惱極了。

  "說吧,多說上幾句實話,我保險你的牙就不會那么疼了,"我說,"我是秘訣。"

  "半個月前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猶太人干脆捂住臉,從指縫里窺出來,"半個月前,我就見過那個女人。"

  "想喝一兩杯嗎?"我打個響指,叫來西崽,"兩杯威士忌,別叫我聞出太多水味兒來。"

  猶太人有些意外,不過看樣子心情還是好了一點,"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會聽到一聲槍響。"

  "珠寶店總能招來那種聲音。"

  "半個月前,那個女人來看過戒指,和另一個男人,年輕一些,學(xué)生模樣,東瞧西看的。你知道,光看貨不買貨那種。"猶太人說,"昨天是和一個矮個子中年男人。他們買了戒指,男人付了錢后,那女人突然說,快走。你明白嗎?"

  我搖搖頭,這句話我在仁愛醫(yī)院聽過一遍。

  "你不明白,"猶太人悲哀地說,"猶大出賣耶穌,如果在最后時刻后悔時,就會說這兩個字。"

  "我明不明白沒關(guān)系,"我問,"耶穌聽了這兩個字,明白了么?"

  "奇怪就在這一點上,"猶太人說,"那個中年男人一副精明的樣子,他顯然明白??墒?,他不僅沒有快走,反而慢下來,臉上表現(xiàn)出某種滿意的神態(tài)。"

  我?guī)缀跄芸吹靡娡跏亢檩p輕點頭。就在那點頭中,他把王佳芝同市政廳前的熱鬧擺在一起,把一把鑰匙同一把鎖湊成一對。也就在那時,那輛危險的汽車從我身后駛過,卻不知為何沒有響起槍聲。他們似乎改了主意,徑直溜掉了,丟下孤零零的王佳芝,心驚肉跳走到街上,等著身后一聲槍響。

  "半個月前陪那女人來的年輕人,你記得他的長相么?"

  咖啡館的鈴又響了一聲,猶太人越過我的肩膀望出去,臉上就凝住了,倒好像見著了活鬼。

  "喝完你那一杯,早早回家吧,作個好夢,忘掉這些吧。"我沒有扭回頭,也能感覺到敵意。那么,我在汽車前面的表演沒白費力氣,到底把他們引出來了。也許他們想來給我鼓鼓掌?

  猶太人仿佛嚇住了,還有半杯酒忘了喝,就急急起身,抓了帽子走出門去。

  一個人影漫長地投過來,消融進對面的燈光里。影子的前鋒越來越淡,越來越薄,就像匕首的尖端,仿佛要把我刺穿。后背幾乎能感到隱隱刺痛,當這種幻覺有變真的苗頭時,我低低叫了一聲,"梁閏生?"

  這三個字倒好像阿里巴巴說了句芝麻開門,刺痛應(yīng)聲停在皮肉淺外。

  影子投在桌面上,越來越清晰,身后的人彎下腰來,直到一個冷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錯,是鄺裕民。"那聲音散發(fā)出寒意,與這寒意比起來,刀尖的冰涼太不算什么了。

  仿佛我答錯了一個問題,后果會很嚴重,嚴重得要命。

  我手里有張軟牌,這張牌軟得能把紂王頂出一個跟頭,我說,"王佳芝托我向二位問好。"

  我身后的人沒有翻跟斗,一樣重重的東西砸在我頭上,我朝桌子上一趴,失去了知覺。

   11

  他們搜走了我的車鑰匙,把車子開進一間大車庫,關(guān)上橫拉門。他們搜遍了我每個口袋,把里子都翻出來吊在外面。汽車車門大開,行李艙的艙蓋也翹起來,無可奈何坦白著。他們挨個兒把我揍了個遍,可我的嘴還是閉得嚴嚴實實,一個字也飛不出去。

  "不成,"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你們的拳頭太小啦,得換成別克汽車那么大,我才會感覺到疼。"

  我面前三男一女,一派激進學(xué)生模樣。他們本人看起來遠沒他們的影子可怕。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他們在演戲,我記起來,這里是平安戲院的車房。眼下收拾我的,是那個女學(xué)生。她很喜歡給人耳刮子,大約是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可是在我看來,她只不過想摸摸我的臉罷了。我聽見他們叫她賴秀金,我就沖她擠了擠左眼。

  "黃磊,"賴秀金氣紅了臉,叫她的同伙,"把車開過來,撞他一下子。"

  叫黃磊的在擺布我的行李,剛才也是他把車開進來的,也許這里只有他會開車。黃磊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一把傘,半撐開轉(zhuǎn)圈看了看,說,"這傘我見過。白天那個嬉皮笑臉的探子,用的就是這樣的傘。"

  "那個探子倒好心,把你們的內(nèi)應(yīng)送到醫(yī)院,辛辛苦苦替她跑腿,卻死在你們家門前了。"我不記得行李艙里有這樣一把傘。

  黃磊索性把傘完全撐開,一只繡上的紫蝴蝶平在傘面,翩然欲飛。

  "伙計,別擺弄這傘,我見過它兩次,兩次都死了人。"這是我第三次看見它了,說不清的危險在傘下堆積著,像烏云一樣濃厚起來。

  不對頭。

  這些人太嫩,他們也許能干出從珠寶店門前逃跑的事,可市政廳的大席面,他們還不配上。

  看著傘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蝴蝶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我心里漸漸明朗起來。昨天夜里一共有兩次暗殺,這兩次毫無關(guān)聯(lián)。市政廳前的那撥刺客兇狠,專業(yè),珠寶店的那一伙,純粹是業(yè)余玩票。

  王士洪一定是弄錯了,他把市政廳的帳,算在了王佳芝頭上。王佳芝那一聲快走,很不幸地證實了王士洪的猜疑。他的疑心本來就很大,可是他的方向不對頭。

  "這地方不能呆了,"黃磊說,"是個人都來這里探頭探腦,咱們還是算了吧。"

  "王佳芝怎么辦?"鄺裕民說,"梁閏生你第一個有責任。"

  "對,"黃磊贊同,"你嚇成那副草包樣,槍都拿不住,褲子都尿了個遍,還刺殺個屁?"

  "倒好像誰的褲子是干的。"梁閏生反駁一句。

  "我們可以尿褲子,你不可以。"鄺裕民大怒,"和王佳芝上床的時候,你怎么就很敢呢?"

  梁閏生鄺裕民兩個氣沖沖對著眼,罵道,"那是工作需要,你倒是想,你有那本事嗎?"

  我呵呵笑起來。我大概齊能猜出怎么回事。他們這樣的學(xué)生氣,真讓人沒話說。

  黃磊一句話不說,掄拳捅在我肚子上。我身子一躬,反綁在身后的繩子倒松動起來。

  真是學(xué)生氣。

  "你去把他關(guān)在隔間,"黃磊對賴秀金說,"這些話他不該聽。"

  賴秀金紅著臉,這些話她也不該聽。她推我一下,推不動就伸腳踢,朝一個裝飾成衣柜的格柵門指了指。沒有指點,從外面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扇門。我頂開門,里面很黑,很狹長,懸吊著的一枚燈泡像吊死的一個人。賴秀金跟進來,伸手在墻上摸索,似乎在找開關(guān)。格柵門吱吱一聲,輕輕在她身后掩上了。

  與此同時,車庫大門吱扭扭拉開了條縫,長長一條人影投進來,一直延伸到格柵門上。賴秀金停住了手,警覺地扭頭,朝格柵外望了望。她的頭發(fā)被透進來的燈光飛了層邊,柔和起來,她下意識地向我挨近了半步。只是在這種蘊藏危險的地方,她才有點女人味。

  "干什么的?"黃磊的聲音。

  大門那邊,聽不到回答,只是嘿嘿的冷笑,笑得讓人毛骨悚然。我兩手交替解著繩索,弄成一團亂麻,半天也脫不出身。

  賴秀金摸到了開關(guān),咔嗒一聲按下。她大概嚇壞了,不知道這時候越是隱身黑暗越是安全,她本能地想多些光線,我心里立刻冰透了。

  秘室的燈沒亮,大屋的燈卻應(yīng)聲而滅,碎玻璃嘩啦啦一片響,大門吱吱合上了。于是一團濃濃的黑暗不祥地襲了過來。一聲慘叫裹在黑暗里,聽起來有黃磊的雄壯,蹬蹬蹬腳步亂響,徑直朝秘室逃來。

  我真怕賴秀金會糊涂到去開門。

  我記得賴秀金的大致方位,一躍沖過去,肩膀撞到墻上,弄得我失去了平衡。我還是摸到賴秀金的嘴,按住她的一聲尖叫,卻再也沒辦法阻止兩個人栽倒在地。那一聲沉重觸地,整個車庫似乎都在顫。

  我不確定格柵門前黃磊倒地的時間,也許大家同時倒地,門外的聲音剛剛好能掩蓋住門里的聲音。賴秀金的身體掙扎著,在我身下繃緊,像一條上了岸的大魚一樣按捺不住。黃磊喉間咯咯響著泡沫的聲音,他向秘室爬過來。

  這時候,沉重的腳步近了。

  "快拿槍!"鄺裕民的聲音,隨即是他的一聲悶哼,倒地的聲音。他為梁閏生爭取到了一秒鐘的時間。

  一個人手忙腳亂擺弄槍機的聲音。我真替梁閏生難過,如果他仍然跟昨夜一樣沒長進,嚇得連槍都拿不住,只會尿褲子,那他顯然是沒希望了。我聽見槍機拉開的聲音,他甚至沒忘記打開保險,然后是扣動扳機解脫擊錘的聲音,只差一聲槍響就全齊了。

  槍沒響,梁閏生大叫救命的聲音。

  我知道,一切全完了。

  一切死寂下來,襯得黑夜更黑,襯得星光都明亮起來。黃磊垂死的臉,在微光里扭曲著,一只手不屈地伸出來,要推開秘室的木門。

  他在獰笑。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有死人那種黑色的想法。也許他想讓賴秀金和我陪他死。只要門一開,死亡就會跟著涌進來。

  賴秀金扭著臉,驚懼地看向外面。她的心跳出衣服,跳到我臉上,跳得我上下牙輕輕一片打斗。

  這屋子里唯一站著的人驀地轉(zhuǎn)過頭,朝這邊望過來。這次腳步聲很輕,一陣微風(fēng),這人過來了。

  我的下巴不聽使喚,張開嘴比搬走一座山還累,我咬住嘴邊什么布類,讓我的牙別彼此咬成碎片。

  黃磊的指甲在木門上劃拉,像是敲門。一只手從他腦袋后面伸過來,扳住他下巴,一定是有另一只手藏在腦后,那么正轉(zhuǎn)反轉(zhuǎn),喀的一聲,黃磊的頭就轉(zhuǎn)到一個不可能的角度。而他的指甲依然劃出聲音,他的眼里滿是怨毒。

  門終于沒有開。

  黑地里那人卻不急著走開,靜靜諦聽著。

  黃磊的一條腿隔一會兒就抽搐一下,那人看了半天,看得沒趣,終于站起來,走了。

  小隔間里的燈泡松了,我借著星光擰緊幾下,燈閃了閃,穩(wěn)定地亮了起來,一方昏黃的光投了出去,小心翼翼把一條條格柵投到對面墻上,浪一樣砸碎了,細細灑了一屋子虛弱的光線。

  三個死人,一枝被拆解得七零八碎的手槍。

  梁閏生開槍了,他大概以為扣動扳機,事情就成了。可是他想不到,扣動扳機的槍,居然也有可能不響。撞出去的槍機被那人抓住,迅疾刺出的撞針就撞不到子彈,槍也就打不響。這支缺乏經(jīng)驗的學(xué)生軍,有太多東西要學(xué)??上?,他們沒有時間了。

  死掉的還有那把傘。傘骨被踩斷了,像人骨一樣支楞著刺了出來。賴秀金的脅骨不知斷沒斷,我扶她起來的時候,她哎呀一聲哭了出來。這倒是好事,省得我為了弄醒她而大拍她耳光,讓人說我小氣,公報私仇。她左胸前圓圓一圈牙印,衣服險些被咬透,倒更像公報私仇。我沒心情想像衣服里的情形。

  我把手槍拼了起來,子彈還在膛上。我想像不出那人的膽量和速度。傘面松了,提起來時反折過去,像新死的人一樣軟軟的,金屬柄折出一條白印,折了兩下,就斷開了,一條細細的線抽出來,像魚的腸子。

  "拿來我看,"賴秀金一手捂著胸下一點,眼淚汪汪,一手伸過來,說,"這個像無線電。"

  線抽出來很長,沒完沒了的樣子,直到抽出一個線軸,才算完。

  "我是學(xué)電氣的。"賴秀金檢視傘頂,摸了一摸,說,"這里有個開關(guān),傘一打開,電線就接通了。"

  我不明白。

  "這是一個無線信號發(fā)送裝置,"賴秀金解釋說,"外頭的人可以接收,根據(jù)這個信號找到這柄傘。"

  她撐開傘,在傘面上摸索,"看,這傘撐開了,就是一個大型天線,信號可以很強地傳出去,給外面的人報信。外面一定有接收天線。"

  報信?

  我苦笑著劃亮一根火柴。生動的火光照亮了市政廳門前的雨,那柄忠實的傘執(zhí)拗地撐到上車那一刻,保護著王士洪的體面和生命,卻到死都不知道,正是它出賣了王士洪的行蹤;火光也照亮了孫悌米那張嬉皮笑臉,他舉著傘,勝券在握的一笑;火光照亮了賴秀金富于科學(xué)精神的臉,然后燒灼到我的手。

  賴金秀吹滅火柴。我忘記點煙了。

  "吸一枝吧,"我勸道,"吸一口煙能定一定神。"

  賴秀金的后怕還沒退去,渾身籟籟著縮在車座里,縮得那樣小,似乎要縮回娘胎里去。我夾著煙,塞到她嘴里,她咬住了,但并不吸,只是呆呆看著那一星微紅,多少像個溫暖。

  "這跟演戲太不同了,"賴秀金說,"再排也排不出的。"

  "你們都排過什么戲?"

  "你猜得出的,我們能排得起的,也不過是老掉牙的美人計,"賴秀金郁郁地說,"勾引一個好色的漢奸,然后除掉他。"

  "前半部分一定很成功,"我說,"可惜,壞就壞在后半部分。"

  "我們找不到好演員。"賴秀金說,"我們手上的男生太蹩腳。"

  "那是因為你們的女主角太優(yōu)秀,"我說,"王佳芝肯犧牲自己。"

  "最后大家都犧牲了。"賴秀金說著,又無聲地哭了起來。

  悲劇。悲劇總是以哭泣結(jié)束的。

  我轉(zhuǎn)了幾個大彎,沒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就把車子停在仁愛醫(yī)院。

  "201病房。"我放賴秀金下車,說,"回去當一個好學(xué)生吧。"

  賴秀金沒說話,她捋了捋頭發(fā),看了我一眼。我沒把王佳芝變節(jié)的事告訴她,沒有這樣的事,這一天也夠她受的了。

   12

  回王公館的路上,雨下得大了一些。雨刷來回掃蕩,就像給擋風(fēng)玻璃遮起一把傘。我眼前凈是些傘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從古代就有的東西,形象一直沒大改變,最無害的樣子。如今忽然變得像牢籠一樣,囚住了雨中的行人,又仿佛是傘惹來了雨,招來了密密的槍彈。高高在上的傘仿佛是安全的,可是暗算來自四面八方,一遇見胖胖的子彈,它也只好翻個身,倒奪地上,死得像尾爛魚。

  已經(jīng)拋頭露面的三把傘,似乎都與王公館有關(guān)。所以當我推開穿堂的門,看見嬌蕊坐在燈下,面無表情擺弄一把傘的時候,我的血就變得像雨水一樣涼。一滴雨從帽檐無聲滴落,嬌蕊抬頭看我。她在傘面上刺繡,一只大半完成的蝴蝶在燈下辨不清顏色。

  "你看我的樣子,我臉上繡著花么?"嬌蕊一笑。

  "你臉上沒繡著花,"我說,"說不定你身上繡著一朵呢。"

  "你又知道啦,"嬌蕊撲哧一笑,"他告訴你的?"

  "那只蝴蝶告訴我的。"我看了看傘面上的刺繡,說,"那只蝴蝶好像迫不及待了。"

  "不許胡說,"嬌蕊臉上飛出一抹酡紅,嗔道,"原來繡的蝴蝶舊了,我反正沒有事做,閑著補一補它。"

  她身旁桌上有一只針線盒子,幾色繡線胡亂放在一起,紅的綠的糾纏不清。

  "王公館的傘上,都繡了這種紫蝴蝶么?"我屏住呼吸,記得她討厭香煙,手里拈著一枝在煙盒上篤篤地頓,我的不安就在煙盒上來回踏步。

  嬌蕊很快瞟我一眼,又低頭專心刺繡,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用不著那么小心,平常我不許別人在這里吸煙,今天例外。"

  "我不喜歡犯法,"我點著了煙,深吸一口,肺里飽足,心里仿佛也安定了一些。淡藍色的煙霧彌散,我的存在隨著煙霧悄悄向她靠去。

  "法是給不相干的人定的,"嬌蕊笑道,"法就是給剩下的人犯的。你想啊,總沒人去犯法,法會變成老姑娘的。"

  "不許胡說,"我學(xué)她的口氣,笑道,"哪有法請人來犯的?"

  "你不知道么?"嬌蕊聚精會神刺了一針,說,"女人定下的法,她有權(quán)利隨時變更的。"

  "可你繡這只蝴蝶,只能比著原來的樣子,一針也不敢越界。"

  "什么樣的蝴蝶,你這樣小心在意?"嬌蕊推開傘,"你一來,我就沒耐心繡它了。"

  那把傘隔在我與她中間,傘腳隱隱滴下血來,一條看不見的血河,流淌到地下。這傘沾過我哥哥們的血,沾過孫悌米的血,沾過幾個愛國學(xué)生的血,而傘下的人手上身上干干凈凈,心情好得可以去刺繡。

  "對了,我還沒謝你呢,"我壓住心頭的難過,說,"謝謝你送的冰糖核桃,吃了一那碟子,今天我長胖不少。"

  "你也不用謝我,"嬌蕊笑道,"我這樣的女人,怕胖偏又愛吃糖。昨天多嘗了幾塊,意志軟弱下來,我怕一時管不住自己,干脆一碟子全給了你,--哪,本來該胖在我身上的肉,這下子貼在你身上了,所以哪,該我謝你才對。"

  我點點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摸脖子,抬起腳,摸了摸腳后跟。見嬌蕊不解,我說,"我在找那塊肉。"

  嬌蕊笑罵,裝作要擰人的樣子,"腳后跟能有肉么?你這人最壞,討我便宜?"

  "是了,是這塊,我找著了,昨天還沒有這么胖呢,"我伸手在褲子上一捻,笑道,"好肥的一塊。"

  嬌蕊看了臉紅,罵道,"你不是紳士。"

  "我也就是個司機,我并不假裝紳士。"

  "你敢?"嬌蕊偏著頭,臉上一板,轉(zhuǎn)個身,莊重走開。走出整整三步,一聲快樂的尖叫,飛跑出去。我得了這鼓勵,尾隨著她,看她跑進客房。看樣子她是個愛玩半推半就把戲的人,一扇客房的門,被我們一里一外推擠,吱呀呀叫起屈來。

  客房那張床很軟,軟得讓人想放開嬌柔蕊,轉(zhuǎn)身去欺負它。軟得像一陣陣迷霧,空虛虛讓人渾身力氣沒用處,只得用在那一點點硬上。那硬也是個紙老虎,空有一層殼子,心里也騰云駕霧般的怕,怕得不像話。千個萬個士兵明知前途是個死,也要潮水一樣層層涌出去,涌出去。仿佛涌出去,玷污了她,霧就散去了,人就不怕了。

  黃埔江水一波一波拍岸……

  秘室里賴秀金在我身下弓起來又塌下去,一刻不停掙扎……

  仁愛醫(yī)院的病床上,輕輕揭開王佳芝的被單,欲蓋彌彰的繃帶下膨脹著,層層涌起的欲望沖破了紗布,白紗崩一聲寸寸粉碎……

  醫(yī)院接待柜臺上,那女接待的小手撤開,肖像畫現(xiàn)出來,是我的臉……

  王士洪立在床邊,微笑著看我動作,問道,"振保,你在做什么?"

  平安戲院車庫門邊,長長一條黑影嘿嘿冷笑……

  別克汽車門邊,最后死去的哥哥口吐鮮血,沖我揚了揚手……

  我呵呀一聲,猛省過來:我在做什么?!

  客房的門不再作聲,嬌蕊開了門,臉上笑得正濃,"我不許你……"看見我臉上冷了場,她慢慢也就收聲了,笑容漸漸退去,像被春天帶走的花。

  "我一定是老得不行啦,"她嘆道,"竟然勾引不了一個車夫。"

  "是我老啦,"我說,"渾身血都涼透了。白費你這樣抬舉我。"

  "得了吧,"嬌柔蕊幽幽地說,"你又沒有到手。"

  "王先生也沒有到手。"我說,"他悔改了,我親眼看見的。"

  "他悔改得不夠,"嬌蕊說,"那個女人還沒死,躺在醫(yī)院里。你愿意幫我做一件事么?"

  我頭皮上發(fā)緊,"就是為了這件事,這幾天來,你一刻不停擺弄那些傘?"

  "我不懂你的意思,"嬌蕊說,"外面下著雨呢。"

  "你不是有幫手么?比我厲害許多倍的角色。"我說,"你的傘一打開,你那幫手就嘿嘿一笑,從云上飄下來。"

  "這話我就更聽不懂啦,"嬌蕊說,"振保,你要不是幫我,就沒人幫我了。悌米孫不知死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

  她裝佯。她不承認??墒悄切﹤?,明擺著與她有關(guān)。只有她能那么方便地安放那些傘。

  "孫悌米跟你怎么說的?"

  "他問我要一筆錢,說可以替我解決這件事,錢我籌齊了,他又不見了。"

  "孫悌米也許看上那女的了,打算帶上你的錢,和她遠走高飛呢。"我說,"這就是他的解決方案。"

  "今天我已經(jīng)兩次受傷了,"嬌蕊抑郁地說,"你不要再來頂撞我。那個女人有什么好?怎么人人都向著她?"

  "她胸大,身材非常好。"

  "你該看看我的,再作決定。"

  "你又來了。"我說,"好吧,這件事我替他去做,那筆錢我也替他收下。"

  "你保證讓那個女人不再出現(xiàn)?"

  "我保證。"我說,"作為添頭,我還可以保證,你的悌米孫不再出現(xiàn)。"

  "他倒不必了,"嬌蕊說,"他時不時跳出來逗逗悶子倒是好事,可以讓士洪別那么驕傲。"

  她的手指在門框上撥動著,似乎在彈奏什么歌曲。我不知道我和她這么一句一句算什么,我上前一步,把她推按在門上,擁住她吻了一下。她的歌曲暫時中止了,我放開她時她低下頭去,熟練地捋一捋弄亂的頭發(fā)--過于熟練了。

  "剛才我是故意的,"她說,"你救了我的命,讓我找回一點自信。"她的手指又開始彈動。這次我沒有去碰她,"我早想這么做了,女士,見你第一面時就想這么做了。別以為抵抗你是件容易的事。"

  嬌蕊笑了,感激地笑了。

   13

  別克車停在仁愛醫(yī)院前的樹籬邊。一個小花園栽著幾株石榴,修剪成圓球形,醫(yī)院里消毒藥水兒的氣味免費地飄出來,這石榴卻仿佛病得不輕,不領(lǐng)情自顧自地干枯毀敗著。

  "其實你本不必來的,"我關(guān)上車門,對車里的嬌蕊說,"白白添了煩惱。"

  "我也是的。"嬌蕊白了臉,勉強扮出一個笑,"心里老想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比我好多少。就是看不見,離得近些也好。"

  我笑了笑,揣著嬌蕊的那筆錢,進了醫(yī)院。

  女接待看見我,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有點失望。那筆錢結(jié)了王佳芝住院的費用,還有一些節(jié)余。

  我對女接待說,"幫個忙,你知道好一些的休養(yǎng)醫(yī)院么?"

  "這里就挺好的,"女接待說,"她會很快恢復(fù)的。"

  "她恢復(fù)了,"我看著她,說,"有人就該憔悴了。"

  女接待臉又紅了,這次紅得讓人難過。

  "忘了他吧,"我把剩下的錢推過去,"長痛不如短痛。"

  "他怎么,"女接待小心地用鉛筆碰了碰那些錢,聲音越來越低,"總也不見?"

  "他死了。"我湊過去,離她的臉很近,這次她沒有躲開,我一字字悄悄說,"你這樣神氣的醫(yī)院也治不好他的病。"

  我離開一臉驚愕的藥品柜,輕手輕腳上了樓,敲了敲201的房門。門開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把傘,一把撐開的傘,一只紫蝴蝶陰險地對著我。

  王佳芝還在沉睡,臉上有了點血色。賴秀金戴著眼鏡,在擺弄一段電線。她戴了眼鏡,簡直就是換了個人。

  "我想了想,又回了趟戲院,把這個弄了回來。"賴秀金說,"我不想惹麻煩,我就是想看看它的電路。這東西好像極先進。"

  "你把它修復(fù)了?"我倒吸一口涼氣,"你會把閻王全家都招到這個醫(yī)院的。"

  "沒有,"賴秀金說,"我把電池取出來了。現(xiàn)在,它就是一把普通的傘。"

  她把電線安回去,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細雨一陣一陣飄上窗戶,夜色透過玻璃悄悄涌進來,倒像是被這把奪命的傘吸引過來的。

  "我把醫(yī)院的費用結(jié)清了,"我說,"有人讓我這么做的。那人還請王佳芝從這里消失。"

  "沒問題,再恢復(fù)一陣子,我?guī)洁l(xiāng)下去。"賴秀金咦了一聲,"外頭有把一樣的傘。"

  我快步走過去,賴秀金沒讓開,窗戶很小,我只好把她攬在懷里,向窗外望去。賴秀金的肉體在衣服里緊張著,戒備著,仿佛又在軟化著,顫抖著。我真不該再一次貼她這么近??晌翌櫜坏昧?,很壞的預(yù)感沖進頭腦,沖得人都輕了許多。

  路燈投下光線,仿佛一柄大傘,光線的傘下,嬌蕊撐著那柄傘望過來,傘上的蝴蝶看不出紫色,卻看得出是簇新的。深夜的街道,遠處一輛廂式卡車無聲駛來,看起來并不是很快,可是一盞盞路燈在它身后熄滅,轉(zhuǎn)眼已到近前,而嬌蕊茫然無知,朝我笑了笑。

  "那是天線車!看它的天線!"賴秀金的身體溫暖著,貼了過來,她踮起腳,一臉驚懼地說,"他們來了!"

  "快藏起來!"我喊了一聲,沖下樓去。

  腳下仿佛踩著酒精棉,昏頭昏腦頭重腳輕,樓梯間狹長得再沒有個頭,一層層臺階跌跌撞撞,隔一段就倒下我的一個哥哥,只是這次我跟他們一起沖,一層層臺階又是一格格柵欄,是平安戲院秘室那道隔開死生的門,只是這次我不想躲。

  我要沖出去。

  我沖進雨里,手中勃郎寧直指黑夜,直指嬌蕊的臉。路燈仍然昏黃,傘仍在嬌蕊手中,我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眼前是靜止的畫面,只有雨一道道劃下,強調(diào)著嬌蕊拖在地上靜止的影子。那影子平空粗了許多。

  一個人附在嬌蕊身后,一張臉徐徐從嬌蕊腦后閃出一些,嘿嘿冷笑起來。

  我想收住腳,卻滑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我想抵抗這沖力,可我能想得出,遲得一剎,一柄匕首就會從嬌蕊胸前透出尖來。我索性用力,順著平衡失去的方向沖出去。于是我握著一枝手槍,硬生生向嬌蕊撞去,倒好像我拿著的是匕首,倒好像我要連人帶槍刺穿嬌蕊,砸扁在那人臉上。

  太近了。一個人要是打算用槍的話,是不能離得這么近的。

  那人腳步不動,用我根本無法看清的動作出手,手臂如一道暗流沖出,辨不出細節(jié)。我能做的,只剩下扣動扳機了。剎那間,平安戲院里梁閏生的記憶跳出來。我似乎在重復(fù)那一段悲劇,被那人握住槍機,把槍折成一堆零件。

  一個微笑已經(jīng)浮在那人臉上。

  他太小瞧我了,我可不是學(xué)生軍。我的動作要快許多,扳機扣下的時機也比梁閏生早。我在匆忙中提防著,預(yù)留了大約一個手臂的長度,等他能抓到槍機,槍也已經(jīng)響過了??晌胰f料不到,槍機前撞,撞針已經(jīng)刺入子彈底火的剎那,那條伸直的手臂驀地暴長,平空又長出一截,一只枯瘦的手輕描淡寫,和上次一樣,牢牢抓住槍機。

  我完了,只不過是又一個梁閏生!

  醫(yī)院二樓窗戶無聲推開,一柄傘一瞬間張開,從一個點擴張到很大的面積,剎那間吸引了那人的注意,那一刻,他的臉上有些迷惑。

  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的腳仍然前沖,我拼命將身體后仰,整個人以那只鋼鐵一樣的手為支點,向后旋轉(zhuǎn)。我的手死死攥住槍身,于是我后仰的份量拽動槍身向后,槍膛里的子彈狠狠撞向靜止不動的撞針。

  槍火閃耀。

  那一聲響卻被窒悶住了。我疑心那手是鋼筋鐵骨,把子彈生生擋住。我拽住手槍,把自己拽起身來,那槍機仍牢牢扣在那人手中。一個癟癟的包從那只手的手腕鼓出來,沿著手臂一路竄移過去,移過長長的小臂,消失在袖子里,倒像過去一列火車,轟隆隆地開進隧道。直到撲一聲悶響,從肩后吐出一團濕濕的硝煙。

  子彈竟沿著手臂,整個的貫穿了出去。

  那人一臉不可思議又痛又吃情的表情,蹬蹬后退幾步,身體轉(zhuǎn)過去,手臂軟蛇一樣垂下去,在體側(cè)甩著,像女孩子的長辮子。

  這手臂就這樣廢掉了,縮不回去,就那么拖長地懸吊著。

  我再扣扳機時,槍卻再也不響了。那人喉間發(fā)出一串痛苦的咯咯聲,拖著廢胳膊就要沖上來,卻原地站住了。

  嬌蕊滿臉恐懼,一手卻持一柄小手槍,對著那人。

  我手忙腳亂擺弄那枝槍,拉開槍機,發(fā)現(xiàn)火藥氣憋得很了,彈殼膨脹變形,卡在彈膛里出不來。我?guī)缀醢阎割^摳斷,去對付那胖胖的彈殼。那個人嘿嘿笑著,死死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大模大樣走進黑暗里。

  手臂淌下的血延伸進遠處,血仿佛同夜一樣是黑色的。

  嬌蕊一動不動,僵在原地。我扶住她,發(fā)現(xiàn)她的小手槍沒打開保險,根本打不響。賴秀金收了傘,向我揮了揮手,仔細地看了看嬌蕊。她好像不是很喜歡嬌蕊。嬌蕊也朝上面望了望,窗子關(guān)上后,我扶嬌蕊上車。緩了半天,把車開動了。

   14

  王公館的燈全打開了,找來找去,也沒找見一個活人。

  我找到半瓶酒,聞了聞,先嘗了一點,覺得沒問題,找了兩個杯子,給自己和嬌蕊各倒一杯。

  "為了還能坐在這里喝一杯。"我一飲而盡,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前一分鐘,我還一心害人。"嬌蕊終于能落出眼淚,眼淚融化了眼里久久不去的凝滯,小聲說,"下一分鐘,我就險一險被人害了--如果那是個人的話。"

  "喝吧,喝下去對神經(jīng)有好處。"我說,"你不知道這傘會害人么?"

  "這些傘都是管事的老媽子到公事房領(lǐng)的,"嬌蕊說,"你偶然見我在傘上繡花,就以為是我的手腳?"

  "這些管事的老媽子,我以為她們只會在木偶上扎針,"我苦笑,"民國了,她們改扎洋傘了。"

  那么,是這些不起眼的老媽子作內(nèi)應(yīng)。我還是不知道是誰的主使。

  "士洪來電話了,"嬌柔蕊幽幽地說,"明天他回來。"

  "所以你才趕在今晚,做完那件事?"

  "你做完了么?"

  "只要你不在王先生面前提起,這件事算是了結(jié)了。"

  "好。"嬌蕊輕輕看我,"我還欠你什么么?"

  "哪里的話,"我說,"王太太,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是我欠你的。"

  "你叫我王太太?"嬌蕊黯然道,"好的,就是這樣罷。"

  一個人敗落下去,是有一股子氣味的,鼻子濕漉漉的狗能吠出它的名目。一座公館敗落下去,一條街都受牽累,福開森路的街牌皺起了眉頭。王公館的廚房飄揚出糊味,宣布了壞運氣的開始。

  神秘失蹤的老媽子們帶走了公館的雙手,以至于連一頓簡單的早餐都準備不出來。嬌蕊對美食的熱愛僅限于餐桌上的品嘗,至于下廚房,她完全信托給我了。而我不僅不是個好司機,也不是個好廚子。

  王士洪不聲不響出現(xiàn)在餐廳時,嬌蕊正從我的碟里叉走一塊不那么糊的火腿,兩柄銀叉相碰,銀器那種好聽的聲音,惹出她一串輕笑。王士洪的臉上很憔悴,一夜沒睡的樣子。所以,他不愛聽嬌蕊的笑聲,是可以預(yù)期的。嬌蕊雖然笑,想必也一肚子火氣,沒有下人服侍,她連臉都沒有洗痛快,我做的早餐又實在難以下咽,所以,當王士洪咆哮起來時,嬌蕊一拍桌子,干脆放下叉子,轉(zhuǎn)身自顧走開了。

  "振保,趕快收拾一下,"王士洪滿腹狐疑打量我,"把車子開出來。"

  我還沒把車子停穩(wěn),就聽見室內(nèi)爆發(fā)的爭吵。桌子掀翻的聲音,杯盤粉碎的聲音,我明白,這動靜也許有一份是制造給我聽的,它的意思是說,識相的你該卷鋪蓋滾蛋了。我站在餐廳門口,琢磨著該怎開口告辭,這時,我看見嬌蕊手上的閃光。

  她真不該把那枚火油鉆戒戴出來。我猜她是有意的,想氣氣王士洪。

  "孫悌米來過?"王士洪狠狠瞪我一眼。

  我點了點頭。

  "我怎么跟你交代的?"王士洪的眼里布滿一層血絲。

  "他死了。"我淡淡地說。

  嬌蕊呆了一下,極震驚地看看我,然后叫了一聲,張開五指,向王士洪臉上撲去。王士洪一點兒也不客氣,抬手給嬌蕊一個耳光。

  "你打人?你殺了他不算,還敢打我?"嬌蕊捂住臉,越來越憤怒。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王士洪手在哆嗦,"你居然讓他跟蹤我。"

  "我為什么讓他跟蹤你?"嬌蕊尖叫一聲,從衣袋里撥出那柄小手槍來,"你倒說說看!"

  王士洪撲上去奪槍。

  我記得那柄槍保險是關(guān)著的,嬌蕊不會使用。所以槍響的時候,我吃了一驚。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一抖,脅部被什么刺了一下時,就更加驚訝了。保險似乎是王士洪打開的,他一把就能把槍奪下來,卻要和嬌蕊糾纏半天,直到槍口剛巧被扭向我的方向。

  然后,砰。

  我一個趔趄后退半步,一個黃綠色的影子活像豹子一樣掠過我身邊,沖向那枝冒著煙的小手槍。那槍就再也沒響--奪槍的人掠了回來,立在我身旁,一只手動作幾下,那小手槍就分解成一堆小小零件,雪片一樣紛紛落下來。

  這人站定了,我才看清他的長相。黃綠色的日本軍佐制服,左袖空空蕩蕩,輕輕垂下,矮個子,留著小仁丹胡。當他嘿嘿冷笑時,我的身體比我的意識先聽出了這聲音,我弄不清我身體的戰(zhàn)栗是因為中槍后怕冷,還是因為這個人的近在咫尺,吸走了我的熱量。

  "你不受重視,"仁丹胡子搖搖頭,冷冷盯著我,"真可悲。"

  身后傳來軟皮鞋跟的腳步聲,聲音不大,不緊不慢,可每一步似乎都踏在權(quán)威的節(jié)奏上,比王士洪更大的權(quán)威。王士洪松開嬌蕊,迅速理一下衣服,肅然站立。嬌蕊張著手,還想上前廝鬧,看見來人時,也愣住了,慢慢放下手,緩緩?fù)肆艘徊健?/p>

  "士洪兄,家務(wù)紛紛啊。"

  "汪先生,"王士洪說,"對不住得很,讓你見笑了。"

  我見過他的照相,我知道他是誰。很多刺客對他感興趣,刺客感興趣的人,我這樣的保鏢通常也會感興趣。

  汪精衛(wèi)向嬌蕊點點頭,嬌蕊勉強笑了笑,"汪先生好。"

  "你就是佟振保?"汪精衛(wèi)看看我,臉上是他一成不變的悲戚神色。

  我有些迷茫,想不到能看見他這樣的大人物,想不到他居然會知道我。我迷茫得都忘了點點頭,跟他握一握手,然后索要一個簽名了。

  "你的事我有些聽說,"汪精衛(wèi)說,隨即轉(zhuǎn)向王士洪,"你很有些得用的人。"

  "汪 ,"仁丹胡人雖立正,神色卻很倨傲,"卑職報告,你的部下王士洪私自與重慶方面的人會面,我根據(jù)帝國紀律,已經(jīng)小小地懲罰了他。"

  "哪一類懲罰呢?"

  "梅計劃。"仁丹胡說,"最輕的一種。搞掉與王士洪有關(guān)的人,中國話叫作殺雞儆猴。"

  "梅計劃。"汪精衛(wèi)皺一皺眉,"梅雨紛紛人斷魂。是用傘么?"

  "是。"

  王士洪臉色越來越暗,站在當?shù)?,身上微微搖晃起來。

   15

  "可是這個人顯然并未接受教訓(xùn),"仁丹胡環(huán)視一眼滿屋的凌亂,"他在收拾東西,毀滅文件,他想逃跑。所以,他只能有一個下場。"

  仁丹胡臉上兇惡起來,上前半步,右臂骨節(jié)格格作響。嬌蕊認出了他,低聲驚叫一聲,向后逃去,離王士洪遠一些,更遠一些,直到靠在了墻上。整座公館仿佛都在四面八方地后退,把王士洪孤立起來,空空蕩蕩回響著那可怕的骨頭聲。

  王士洪仿佛已經(jīng)是個死人,身體要萎軟下來。我松開按住脅部槍傷的手,走出幾步,停在王士洪面前。王士洪面如死灰,后退一步,他似乎有些怕我。

  "哈,"仁丹胡怪笑一聲,"有人想報仇。"

  我搖搖頭,轉(zhuǎn)回身來,擋在王士洪身體前面,呆呆地看著仁丹胡。

  仁丹胡的怪笑更加大聲,"原來不是人,是一條下賤的支那狗,挨了打還要往前湊。"

  我不出聲,撥出那枝勃郎寧手槍,對準仁丹胡。

  "這槍已經(jīng)和我的左臂一起廢了,"仁丹胡獰笑,"你還拿出來干什么?"

  "殺你。"我淡淡笑了笑,扣動一下扳機。

  槍沒有響。

  如他所說,那枚過份膨脹的彈殼卡死在彈膛,無法取出。這槍已經(jīng)廢了。

  仁丹胡狂笑起來。

  狂笑聲中,他身后,汪精衛(wèi)無聲無息抽出一枝手槍,慢慢抬起來,悄悄對準仁丹胡的后腦,一點一點伸過去。

  王士洪和嬌蕊驚呆了,朝汪精衛(wèi)的方向看過去。

  不成,他們要壞事。我死死盯住仁丹胡,這個怪物腦后說不定也生著眼睛,我不能讓他留意到身后,"你敢不敢再試一槍?"

  仁丹胡冷笑,"試試就試試。"他的右臂微提,就要動手了。

  我說好,就扣了第二次扳機。

  砰一聲槍響。

  撞針擊中底火,引爆火藥,氣體爆炸,推動彈頭出膛--卻是射向仁丹胡腦后。

  仁丹胡還是反應(yīng)過來了,他一反應(yīng)過來,動作就快如鬼魅。一枝槍的動靜擋住了另一枝,卻沒有完全擋住。他聽出身后的異常,電光一樣猛轉(zhuǎn)回身,一臉暴怒--

  子彈從前額打入,后腦高高鼓脹起來,卻沒有打穿。

  "汪先生,你好--"尸體就栽倒在地。

  仁丹胡一倒下,被他擋住的兩柄槍,就在我和汪精衛(wèi)的手中,直指對方。

  汪精衛(wèi)笑了,"我不放下槍,你就不會放下,對不對?"

  我點點頭。

  "可你那枝槍,明明打不響。"汪精衛(wèi)說,"所以,你聰明的話,就閃開罷。"

  我搖搖頭。

  "你這樣的忠誠,已經(jīng)近乎愚蠢了。"汪精衛(wèi)說,"你的主人,不能算是個好主人。"

  "我不是為他。"我悲哀地說,"汪先生,我有四個哥哥,一夜間為他全死光了。這趟火車拖著我,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我只有跑下去。"

  "四個哥哥。"汪精衛(wèi)哦了一聲。

  不知為什么,眼淚就滑出我眼眶。四個哥哥仿佛就在附近看著,而五兄弟中最小的我,一肩扛著我扛不起的重量,就有些委曲。一些手足間的感情,剪不斷理還亂,不合時宜地在這里彌漫開來。

  "汪先生,請你不要殺他。"我說。

  我臉上的傷感,照鏡子一樣,在對面呈現(xiàn)著。

  "汪先生,回頭吧。"王士洪從我身后閃出來,說,"日本人在走下坡路了。"

  汪精衛(wèi)低下槍口,看了看我,淡淡道,"這趟火車拖著我,已經(jīng)停不下了,我只有跑下去。"

  他擺一擺手中的槍,示意我們快走。

  王士洪指著地上的尸體,"這個怎么辦?"

  "他越級擅自行事,"汪精衛(wèi)淡淡地說,"我可以處置他。哼,殺雞儆猴。"

  別克車停在站臺。

  王士洪與嬌蕊下了車,走個空身,什么物事也沒帶出來。王士洪拍拍我肩膀,嘆了口氣,"就送到這里吧。振保,我欠你太多,什么也不說了。王公館不能回了,你仔細些。"

  "王表弟,"嬌蕊伸出手,等我來握,我伸出手時她又閃開,笑了笑,手伸到我手里,搖了搖,"再會吧。"

  她想起了什么,退下手上那枚戒指,遞過來,小聲說,"還給它原來的主人罷。"

  那火車松了閘,放出一口白汽,就要起動了。王士洪夫婦兩個匆匆趕過去,我看見白霧那邊兩個人一晃,就有些緊張。是一男一女兩個學(xué)生,也趕火車的樣子。可是那女學(xué)生一轉(zhuǎn)頭時,我看見,那是賴秀金。

  我的脅部一陣刺痛。

  王士洪已經(jīng)上了火車,兩個人轉(zhuǎn)頭向我揮了揮手。賴秀金循著視線望過來,認出了我。她愣一愣,伸出手臂,向我比劃出一個勝利的V字,笑了。

  那孔武的男學(xué)生,堅毅地盯著王士洪的背。他的手長長揣在口袋里,仿佛握著什么。

  這一次,賴秀金請到了一個好的男演員。

  我伸出手臂,朝所有這些人揮了揮。

  我沮喪極了。

  仁愛醫(yī)院我去了一次。

  開車接那女護士去了江邊,我們租了一條船,漫無目的地劃著,停在一處半晌。她有些明白了,低聲問,"是在這里么?"

  我點點頭。

  她拿出一張肖像,輕輕撕碎了,丟在江中。

  其實我不能確定。不過,既然已經(jīng)死了,死在同一條骯臟的江中,這里那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2008年12月05日

  PS:原創(chuàng)作品,取材于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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