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雨季
迷失在雨季
——記高中生涯與我的同桌
邊曉曉
逛書市時見三毛的書成套地擺在書架上,印刷與紙張無可挑剔,翻了翻目錄,也沒有增加什么內容,價格卻與物價和房價一樣緊隨時代的節(jié)奏。摸著那些厚厚的書脊,不禁回憶起高中時一個喜歡三毛的同桌。
高二下學期沒有來由地分班了:文科1-4班,理科*-10班。在這里說沒來由其實不對,我依稀記得放假前填的油印“文理科志愿表”,我當時填的是理科。表格上“原因”那一欄好似形同虛設,我想班主任們不會去細看的,因為光分班一事就足夠讓他們忙乎幾星期了。不管怎么說,我被分在了*班,班主任是個以前沒教過我的戴眼鏡的物理老師。
第二天我便被安排與雯同桌。過了很久我才明白班主任編座位的基準,盡管這個原則與任何一條他精通的物理公式與做題竅門八竿子打不著:第一,為了避免“男女授受不親”,王老師(他的貴姓,當然名也同樣響亮)嚴格執(zhí)行“男對男、女對女”的法則。不得不佩服他的妙計,在這么一個陽盛陰衰的理科班直到畢業(yè)都沒泄出過半點男女緋聞,省卻了他許多高考之外的麻煩。這一招比我先前的4班的班主任的做法不知高明百倍千倍啊!那個教地理的苦瓜臉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地利”之計把男生統(tǒng)統(tǒng)與女生同桌,借此減少說話擾亂課堂的頻率。在這里很抱歉地評論一句,那位理科老師在心理學方面還是略勝一籌的:他不僅成功抵制了早戀的現象,而且把思春的可愛學生們的感情及時扼殺在了同性的面孔與做題的戰(zhàn)術中(對啊,都快高三了誰還有心思愛這戀那?正經讀書才是真的?。P叶敃r對同性戀處于無知與排斥狀態(tài),王老師的做法還是很值得稱道的。
編座位的第二個偉大原則,王老師還是以學習為重:成績好的與成績差的同桌,形成“一幫一”的感人場面。幸而大家的學號是根據成績來排的,班上男女數目恰好為偶,憑借物理學的嚴謹作風,他不費力地布置好了位子。我與雯的學號不僅連著,且位于全體女生名次的正中,很自然地被分到了一塊。
和她講了幾句話后,發(fā)現她以前在臨近兩個班的我們居然不彼此認識。我沒有半點詫異:學校人多是出了名的,除了學習,還要把附近班級的人認個遍,誰也沒有這份閑心與耐心吧。不管怎么著,一種新的學習生涯隨著分班而開始了。
雯的家住在湘江的另一端,每天坐公車來回,中午去附近什么地方吃飯,我沒有過多關注。我認為她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因為他偶爾自己照照大頭貼或買買衣服之類。而我沒有單獨走進服裝店或光顧大頭貼小攤的勇氣。
她有一個談不上壞的習慣卻使我不大喜歡:我經常向她講述以前發(fā)生在班上的趣事,每當涉及到個人時,我都用“一個同學”一筆帶過,而她老想著從我口中知道所謂的“一個同學”究竟姓甚名誰。換作別人,會更加關注情節(jié)而不是故事的主角自己是否認識。于是我跟她說以前的事的興趣被她這么一問而淡了下去。
有一天雯跟我說起了三毛,她在網上瞻仰了三毛的墳墓。下午便有了實際行動,在吉印通書店買了本《滾滾紅塵》。書看完后她毫不遮攔地說出了她的計劃:把三毛的那一整套書以一星期一本的速度收集齊??上臎Q心能兌現,書店里找不到廣西旅游出版社的完整版叢書了,往往受歡迎的前幾本已早早被人買走。肖還是有辦法的,她在幾星期后買了本盜版的《三毛選集》,攬括了許多著名的篇章。現在她在枯燥的數學課上終于找尋到了比玩橡皮與自動鉛筆更加有利于身心的差事:埋頭看書。
而一面暗地里嘲笑她不務正業(yè),一面認真聽課狀的我遇到了不小的麻煩:高一沒有搞懂的解析幾何與函數經過了兩個學期的蟄伏終于死灰復燃,折磨我空間構想貧乏的大腦。以為那堆立體的邊邊角角終于下地獄了呢,沒料到針對它們的習題變本加厲的難了。更雪上加霜的是,教數學的鐘胖子使我提不起半點激情。我知道有一句話叫做“學習這事兒不在乎有沒有人教你,而在乎你有沒有覺悟與恒心”,也許我真不適合學理科,面對復雜的函數,我壓根看不到解法,腦子里除了鐘胖子念經似的鄉(xiāng)音與微肥臃腫的體態(tài)別無長物。于是數學課在桌子相互挨著的兩個女生的印象里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一邊是隨著紙上密密麻麻文字的憂愁與喜悅的交疊,一邊是陷入冥思苦想也尋不到解題之路,四處摸索、想放棄又故意裝出胸有成竹的虛偽。
我的數學考分總是出奇的低,120的總分,我從沒上過*0。一開始并沒有在意,我單純地認為只要多看書,勤奮做題,差距很快就會彌補過來的。沒有意識到的是,我根本不是學數學的那塊料,就像蛇蛋永遠孵不出天鵝來。對于當時一味應試的高中生來說,領會這個真理不是件容易之事,更絕望的是頓悟之后的不知所措。
因此高二下學期時我的心態(tài)保持著樂觀,對數學方面的缺陷介于視而不見與奮發(fā)彌補之間的狀態(tài)。好在我對語文的興趣大,掩蓋了在數學課上的沮喪心境。說實在的,分班之后我喜歡的科目是語文。雖然第一個謝了頂的老師的課使許多同學萌生了我上數學課時的情緒。我第一次上交的作文——說出電影版《祝?!分邢榱稚┰谕恋貜R前怒砍門檻與原著的和諧度。我花了一頁半的篇幅陳述了“忠實原著”的種種好處與拿菜刀發(fā)飆的種種不雅。禿頂老師只判了我60分,原因是:作文沒寫標題!基于這個緣由我于是對他反感了起來。雯也十分不喜歡這個用話音的時高時低表達情緒波動的家伙,只顧低頭看她的三毛。
好在高三時禿頂被調走了,換來了一個更像語文老師的知識分子。他的課絕無前任的半點無聊,我提起精神似懂非懂地聽他講《阿Q正傳》。為啥用“似懂非懂”來形容呢?我只是單方面地覺得阿Q想“跟吳媽困覺”,捏“和尚動得”的小尼姑的臉,革命之后的趙太爺管阿Q叫老Q,王胡棉衣里有磕不完的虱子的可笑,沒有留意魯迅對革命事業(yè)的凋敝、民風日下的嘲諷與嘆惋??傊?,《阿Q正傳》在當時的我的眼里充分彰顯了魯迅不多的幽默感。雯在她的草稿本上甚至用拙劣的筆劃描出了阿Q跪在地上畫圓的拼命狀。我也忍不住加入了,畫起阿Q的故事:被假洋鬼子追著打、被尼姑庵的狗追著咬、蘿卜齊聲答應阿Q、直到畫到一頭長著兩顆大門牙的“老鼠?!毙ξ貨_阿Q拋媚眼,看著那張畫,雯笑得比以往更加激烈。我暗暗吃驚,就一張不那么“忠實原著”的畫真有這么好笑么?
受了我的影響,她開始畫三毛的小像:留著長長頭發(fā),咧嘴笑,胸前掛著十字架的人,旁邊寫著Echo。三毛本人當然沒長得這般抽象,不過肖對三毛的崇拜是無以復加的??杀氖牵荒馨讶欠N經歷寫進自己的作文。好的文章有它獨到的特性,任何人想套用那種語言與想象力都是徒勞。
學了《林黛玉進賈府》,雯對黛玉有了很大的成見,不時向我打聽寶黛之事。我略為看過《紅樓夢》,當時我對鳳姐頗有好感,因為她很會打理家務。作為化學課代表的我期望像鳳姐一樣能干有威信。
雯很快便發(fā)現老纏著我根本打聽不到什么,索性折騰了一本《紅樓夢》來看,取代及時看完的三毛全集。她同我恰恰相反,很欣賞多愁善感、使小性子的林黛玉,還把整首《葬花吟》抄在了摘抄本上。雯似乎找到了一個比三毛更與自己性格相符的榜樣,眉眼間不時凝聚著三分假扮七分天生的哀愁,盡管值得她苦惱的事情不多。她認定雙子座的人必有雙重性格,看了《紅樓夢》恰好挖掘出了她沉郁的另一重人格。
高三期中考試后,我的情緒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轉折。我的數學只有*6分,而一直上課看書、發(fā)呆的雯考了*8分!自認為復習得很好的物理也比她分數低。太不公平了,她把所有的學習書放課桌抽屜里嫌太重不愿背回去,學習時間比我少,為什么得分比我高出那么多?付出與收獲難道不能成正比?除了學習,我根本沒有其他的業(yè)余愛好,成績居然在比一個整天看閑書的人之下。我實在太咽不下這口氣,不平等理念使我無來由地嫉妒起雯來,到了學期末終于演變成了這樣一番局面:我每天鐵青著臉不跟她說笑,不在她的本子上畫小人,甚至不同她講話。也許別人會覺得詫異,不與一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桌說上半句話是何其自閉,何其病態(tài)。不過不能否認,我當真做到了,并且把雯當作敗壞了我考分的人來敵視、憎恨。
現在回想起來,高三的我真是既自私又愛報復,既虛偽又窩囊。我是如此地不能忍受別人的優(yōu)點與成就,如此地仇恨班上每一個學習比我好的人。要是學習任務不是那樣繁重,我將多看許多書與報紙,我會了解到,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形形色色不平等的事情,這么一點學習上的小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處境與際遇比我更遭更艱難的大有人在??墒歉呷膶W習生活閉塞,特別是理科。我不能從方程式與函數中看到詩情畫意,不能從公式與解析平面中找到想象空間。我不懂得總結歸納,不會把定理靈活應用。老師分析了習題后我仍一頭霧水,思考一道題經?;ㄉ蠋讉€小時。那一陣的每一天幾乎是這樣渡過的:我機械地把黑板上的式子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即看不懂又想不明白,更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上課的時間里在演算紙上反復抄寫著方程式與答案,直到將它們全部背下來。物理的大題我沒有一道完整地算出過得數,能列出幾個算式對我來說幾乎是飛躍了;數學的選擇題我是全靠猜測。我混著日子,對其他一切不聞不問,沒有意義的一天天也就這樣過去了。
再來說說我可憐的同桌雯。自從我不理她后,她的心情也十分難受。她上數學課老是拿著一塊橡皮玩著,要么睡覺。她也不太愛說話,下了課只是坐著,捱到小青來找她時才勉強地笑幾聲。小青也住的遠,中午和她一起吃飯,因此比較要好。在她生日時小青還送了她《蕭紅選集》,扉頁中夾了枝植物標本。不過小青也有她自己的事要忙乎,找雯的次數不可能太多,于是雯大部分時間緘口不言。
我對雯情緒的低落要負全部責任。因為成績不好整天愁眉苦臉與實施“報復性怨恨”還不夠平息我的憤怒,我堅持認為,學習就是地獄,這并非我的錯,如果我選擇陰郁,同桌也要。
二月份開始了高三下學期。 “年年不知日,歲歲不知春”的學子早已沒有了第幾學期的意識??粗瑢W的學習勁頭,聯(lián)想到現在正值高考沖刺的階段。不,他們那氣勢離沖刺相去甚遠,可以描述為“恨不得飛起來”。而我已對數學和物理采取半放棄的態(tài)度,每天上課裝做聽懂狀混著日子。
雯突然有一天沒來上課,我沒太在意,只是把她的缺席當作礙眼之人不在的難得清凈。第二天她還沒來,瞅了瞅她課桌里,書也都沒有拿回去。一個星期后,我開始猜測種種原因。嗯,她跟著戶口去了地廣人稀的省份;或者被報送入了某所大學;抑或靠關系搞到了高考試題和答案,樂得在家瘋玩。想著想著,我從先前的擔心轉為了憎恨。雯果然交好運了,所以上課才有資格走神的。為什么只有我這么慘呢?
半個月后,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坐著,要是雯忽然出現我估計會很窘迫。我于是向班主任訴說,我想坐靠前一些的位子,教室后太吵了。其實真正的目的是,不想再次見到雯,否認再次面對她的責任。為什么我要像個傻瓜似的等著她回來?我遠非她親戚,絕非分朋友,連熟人也談不上。處在一種生人地位的我還有什么值得承擔的?
我如愿以償地坐在了小葉的旁邊。小葉是數學課代表,學習特強,學習也是她唯一的愛好。她活潑、開朗、待我不錯,可我心底里覺得她沒有肖那樣可親、吉印通近人、我和小葉之間隔著看不見的屏障。和她坐在一起只會讓我反復思索一件事:若像她一樣將卷子上的每一道題都寫出來該有多么地厲害??傊耶a生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和雯在一起時卻沒有。
可以坦白的是,坐在我周圍的全是成績拔尖的同學。他們下了課很少四處走動,對眼保健操的廣播充耳不聞,在他們看來,為了學習與做題作出小小的犧牲是必要和值得稱道的。我經常感到來自前后左右的一股咄咄逼人的壓力,誰叫我學理科那么不開竅呢?坐在他們中間像極了群山包圍之下的盆地。
約摸到了四月份,雯終于來學校了。發(fā)現我已不是她的同桌,她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訝。我偶爾回頭張望找人時,見著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后面,表情有些黯然,好像她的不幸全是我一手造就的。小青時不時找她說會兒話,她只是淡淡地笑著。我沒有去和她打招呼,因為不知道對她講些什么。有時侯一種感情會面臨描述上的荒蕪。
最后一次見到雯是高考之后了。那一天大家返校接檔案與高考成績。教室里的桌椅還保持著高考那天的稀疏。我搬了條凳子與幾個熟人坐一桌,忙著在同學錄上寫下虛情假意的幾句話。我沒有覺出以往分別時留連不舍的傷情,反倒從終于能擺脫這所學校、擺脫這些同學中發(fā)現了前所未有的欣慰。是啊,最糟糕的幾個月終于過去了,無論去哪兒念大學都行,只要離開這里就好。
我無意識地抬頭看窗外,正好與雯的目光不期而遇。四目相接使我窘迫極了,而她只是沖著我笑了笑。她這種以德報怨的目光很令我受不了,我飛快地低下頭去,假裝在同學錄上奮筆疾書。天啊,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理應恨我的呀!也許,我不能把別人想象得同我一樣壞。
不知聽誰說雯上了科技大學,就再也沒了下文。九月份,我去了天津一所學校。我選了個自己不喜歡的專業(yè),雖然到了大三學專業(yè)課跟高三的情形無異,但我沒有高中那般閉塞了。盡管到了期末考試前的幾周暗無天日地復習,還有掛科的命運與補考再次掛科的危險,我還是敢這么斷言,我的思想在這四年沒有埋沒在平庸之中,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二大三時經常在學校東門附近轉悠,無意中遇到一個賣舊書的攤子,剛好有一套不太完整的三毛全集,廣西旅游出版社與湖南文藝出版社的。我以1至4元的價格慢慢地把書攤上的陳列挪到了寢室。天津的舊書攤很多,我在離學校不遠的菜市場里又有了新的斬獲:中國友誼出版公司的《撒哈拉的故事》與《稻草人手記》,在我二三歲時印刷的。盯著那一套收集齊全的書時,我不禁又憶起了雯。在她的感染下,我把它一個隨口說出的愿望實現了。不知道她可曾記得自己四年前許下的誓言。
我認為,要是翻出高中發(fā)的家庭聯(lián)系本,會很容易查到她家的住址與電話。萬一搬家,總還有其他可行的途徑可以使用。現在的通訊沒有過去那樣封閉了。可我根本沒有和雯再次聯(lián)絡的打算,因為我還是跟四年前一樣,不知同她說些什么。這種無言的尷尬局面將永遠停留下去,在已經遠逝的高中生涯中慢慢消散,我既不留戀也不追悔,僅僅將之當作一段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希望雯能看到這篇文章。
隨著年齡的增長,“最后一眼”在我頭腦中又有了另外兩種版本:也許一個十八九歲的人還不懂什么是刻骨銘心的憎恨,畢竟書本中的感情不太好感受到;而仇恨已在我心中開出了劇毒的花朵。要么雯是個十分寬宏大量的人她不愿意在與她高中同學相聚的最后一天留下不愉快的回憶;她微笑的潛臺詞仿佛是:“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成為你三個學期的同桌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
如果雯真這么想,我覺得自己很沒有臉見她。就這樣,還是不要見面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