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浮邱風(fēng)云錄 (尋出版)
第一章 浮邱驚變
康熙九年,正當(dāng)仲秋時節(jié),在楚南名山浮邱山的半山腰上,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兒正沿著陡峭的青石板路向山頂緩緩走去。時交未刻,日光微斜。陽光從樹影婆娑中穿過,映得那女孩兒一身紅暈光環(huán),但見她小嘴微翹,一臉清純之氣,配上一襲淡綠衫子,更顯得嬌美不可方物。只是那女孩兒雙眉緊鎖,容色間仿佛沉悶憂愁,正當(dāng)韶華如花的年紀(jì),眉梢眼角之間,卻似有無限的心事,活脫如李清照所寫“此情無計可銷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情景。然而,卻并不是少女幽怨的情懷所致,昨日黃昏前,女孩兒家突遭洗劫,父母皆被擄走。家中遇難時,她正在山中與人弈棋。女孩兒無意間得遇奇緣,心頭喜不自勝,跳跳蹦蹦的回到家,想讓父母驚喜一場,哪知不幸橫來,她一個女孩家哪曾經(jīng)歷過這種事?昨晚孤苦伶仃, 好不容易熬了一夜,不知流淌了多少晶瑩的眼淚?!此時漫步上山,自是傷心愁悶之極。
浮邱山山勢極陡,一條青石板路盤山而上,有如一位蛇行虎伏的武林高手,極具威勢,若干年前,浮邱寺中一位默默無聞的僧人竟從這條盤山道上悟出一套驚世駭俗的武功,取名為《蛇行虎伏拳》,可惜的是,這位僧人深藏不露,只在浮邱寺險遭覆滅的大難中,方才挺身而出,逐走強(qiáng)敵,可自己卻也力竭而亡,一套驚世駭俗的武功也隨之灰飛煙滅,令闔寺僧人嗟嘆不已。
這條盤山古道乃浮邱寺第二代中的一位高僧花大愿心,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經(jīng)三十年化緣而成,其長共七里三分,這位高僧除了飽讀經(jīng)書之外,實是手無縛雞之力,于武學(xué)之道,更是一無所知。
浮邱山雖被譽(yù)為楚南名山,盡管古木森森,風(fēng)景美麗,寺中也不乏有道高僧,但因地方偏僻,人煙稀少,故香火始終不盛。所幸浮邱山占地甚廣,且喜無人爭競。因此,僧人自耕自種,倒也可以從容度日。
山道之上,渺無人影,那女孩兒似乎走得累了,不再向上攀登,緩緩向路邊走去。路邊的長草足有半人深。女孩兒拂開長草走了進(jìn)去,她站在草叢之中,再往前便是一道深不可測的懸崖。良久,那女孩兒意似留戀地左右看了一眼,然后一縱身,跳了下去。
“喂,跳不得!”山道高處,一位小沙彌正沿著青石板路直沖而下。那小沙彌眼光奇佳,且看那淡綠衫子慣了,是以長草雖深,相距雖遠(yuǎn),卻早已看到了那女孩兒要跳崖自盡的樣子,他心頭大急,驚呼聲中,一步踏空,竟然頭前腳后地滾了下來,嘴里兀自大叫:“那是一片懸崖,千萬跳不得,跳下去就非圓寂不可!”
小沙彌絲毫不懂武功,這一摔倒,直滾到三四丈開外方才掙扎著爬起。只見他嘴角、額頭早已跌得血跡殷殷,不成模樣。他氣喘吁吁,來不及擦上一擦,便幾步搶到崖邊,探頭看時,但見云深霧鎖,冷氣森森,哪里還有那女孩兒的半點(diǎn)蹤影?
小沙彌處身于長草之中,眼望云霧纏繞的懸崖底下,不禁微感頭暈,他退后一步,用手背擦擦眼角冒出的幾點(diǎn)淚花,轉(zhuǎn)身走開幾步。正要回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復(fù)又停住,面對深谷,凝視良久,忽然之間,他雙手合什,儼然一副小圣僧的模樣,神情莊嚴(yán)地默誦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經(jīng)文。然后,一步步拾級而上,滿臉愁容地離去。嘴角、額頭上的鮮血一點(diǎn)點(diǎn)冒將出來,他卻茫然不知。
浮邱寺中,方遭大變。小沙彌趁著亂哄哄的當(dāng)兒不惜敢冒奇險溜將出來,原是盼望在半途中碰上剛才那個跳崖自盡的女孩兒,叫她今日不要來寺中玩耍,免得遭了池魚之殃。其實那女孩兒近年來已很少上山,但他甚是掛念,抱了以防萬一的心情,哪知他所慮不差,可惜終于來遲一步,雖說不是在寺中受到株連所致,但終歸是跳崖身亡,結(jié)果又有何異?這女孩兒不但容貌極美,而且性格豪爽、跳脫,不知她何以忽然這般想不開,又這般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這般跳下去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香肖玉殞,慘不忍睹。小沙彌和那跳崖的女孩兒年紀(jì)相若,近來已漸知人事,盡管身已出家,但他和這女孩兒相處既久,一顆心早就一點(diǎn)不剩地傾注在這女孩兒身上了。只是鑒于寺里戒律森嚴(yán)才不得不強(qiáng)自壓抑。要不是心中還掛牽著師傅的安危,他早已隨那女孩兒跳下去了。那小沙彌正自悲悲切切之間,忽然想起師傅常常說生即是空,死亦是空的話,既然如此,自己何不跟隨她跳下去,倒免得許多煩惱。心念及此,不禁回頭望了那女孩兒跳下去的地方一眼,自言自語道:“跳是空,不跳是空,那又何必去跳……”
“是啊,小和尚,跳也是空,不跳也是空,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跳呢?”一個怪聲怪氣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不對,不對!”又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在他另一邊響起,“上山是空,不上山也是空,師哥,那我們還上這勞什子的山干什么?”
小沙彌飛快地左右看了一眼,只見一胖一瘦的兩個漢子,衣襟帶風(fēng),已自他身邊向山上奔跑而去。眨眼間,兩人便已在七八丈開外。
那胖子道:“兄弟,你不是和尚,你當(dāng)然不明白其中的禪機(jī)呵!”
那瘦子道:“師哥,你什么時候又當(dāng)過和尚了?這不是糊弄兄弟么,可是,當(dāng)和尚是空,不當(dāng)和尚也是空,你又何必去當(dāng)和尚?”
那胖子沒想到他一連提出幾個問題,覺得不好回答,就正色道:“快走,我勸你少說兩句好不好,這時候,只怕浮邱寺里早就鬧成了一鍋粥,再慢點(diǎn),只怕好戲就收場了!”
“你答不上來,看在我們過世的師傅份上,也未嘗不可?!蹦鞘葑拥溃骸翱墒?,師哥,你說話總是掛茅掛草的,令人欲罷不能,這可叫兄弟為難了?!?
“你為什么難?”那胖子冷冷問道:“既然提起師傅,那就說來聽聽?!?
“這可是你自己叫我說的?!蹦鞘葑拥靡獾氐??!皫熜?,你為什么單單說浮邱寺中鬧成了一鍋粥,而不是一鍋湯或是一條板凳?”
“我這是形容寺中熱鬧非凡,大家亂哄哄地在吵在罵在打?”胖子本來不想和這師弟爭了,見他這樣問,心中不禁有氣,忍不住大聲反問:“板凳能吵能罵嗎?簡直是莫名其妙之至,豈有此理之至!”
那瘦子頭一昂,大聲道:“師兄,你也真是,為什么板凳就不能吵不能罵?”
那胖子又好氣又好笑:“兄弟,你什么時候聽見板凳們吵過,罵過?為什么不讓做哥哥的也見識見識呵!”
瘦子道:“師哥,你這不也太冤枉師弟了嗎?我們師兄弟一向是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這么多年來,我哪里背著師哥謀過半點(diǎn)好處?師哥不娶女人,我跟著不娶女人!師哥不吃飯,我跟著不吃飯!那一年,你病了,躺在床上半個月不能動彈,我花了銀子,請了郎中,又破例請了傭人,然后我也弄了張床并排躺著,你大碗吃藥,我看不過,就大碗喝水,最后我實在看不過,硬是搶了你半碗藥吃了,害得我搜腸刮肚吐了半天!唉,到如今,師哥竟來說這等風(fēng)涼話,好叫人心寒哩!”
“對不起,只要……”那胖子聽師弟說起往事,似乎軟了下來,想是那瘦子說的不假。
只聽那瘦子又道:“俗話說,人有人語,鳥有鳥音,那么板凳自也有板凳話了,我之所以說板凳能吵能罵,想來不過是我們內(nèi)力修為不深,所以聽不到罷了!”
“何以見得呢?”那胖子冷冷發(fā)問。
“師哥既然不恥下問,當(dāng)兄弟的也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瘦子得意洋洋地道,“做聲是空,不做聲也是空,也就是說做聲與不做聲并無二致,那
么,我說板凳做聲那也就沒有什么不通的了!師哥,你說是不是?”
其實,那瘦子的話實在有點(diǎn)前言不搭后語,那胖子卻未發(fā)現(xiàn),反而感到自己被抓住了痛腳,半晌,才怒道:“師弟,你是說我內(nèi)功練得還不到家?”
“那倒不是,我只是說學(xué)無止境……”
小沙彌抬頭望去,那兩人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可說話之聲仍然清清晰晰地送了過來,小沙彌不禁駭然,聽師傅說,一個人全力施展輕功時決不能分心說話,而這兩人身法快得驚人而說話聲慢條斯理,豈不是極強(qiáng)的武林高手么?師傅他們對付得了嗎?浮邱寺向來與世無爭,即使與少林寺和五臺山的大和尚也很少往來,怎么突然之間會有許多高人光臨浮邱寺呢?難道寺中有什么稀罕之物?可是,錢財乃身外之物,師傅和方丈俱是有道高僧,寺中又收藏了什么寶貝?當(dāng)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小沙彌胡思亂想之際,他身旁又有兩人竄了過去,這兩人一高一矮,與前面過去的一胖一瘦,大有相得益彰之妙,身法卻也不輸于那一胖一瘦,所不同的只是緘口不語,一心趕路,小沙彌情急關(guān)心,大聲叫道:“喂,兩位施主,這么匆匆忙忙,一言不發(fā),也是到浮邱寺來胡鬧的嗎?浮邱寺到底礙著你們什么事了?”
“小和尚,你是說我們嗎?”
小沙彌眼前一花,正要張口回答,驀地里口中一硬,竟是被人塞進(jìn)一團(tuán)什么東西,欲吐不能,欲吞不得。原來那個矮子突然折了回來,如風(fēng)般掠到小沙彌跟前,低聲喝道:“小和尚,快閉上你的臭嘴!”不待小沙彌回答,幾個起落又趕上了那個極高的漢子。
小沙彌趕緊將口中之物取了出來,仔細(xì)一看,竟是一只剝了皮的熟雞蛋!他不敢再出口發(fā)問,生怕那人又會在他口中塞進(jìn)什么。他雖然不會武功,但知道今天上山的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隨便動根小指頭也可要了自己的小命。小沙彌情不自禁地為師傅平添了一分憂愁和一分擔(dān)心。
“我得趕快上去!”小沙彌想,師傅心地慈悲,十多年來從未見他和人動手過招,千萬不要受傷才好。想到此處,便放開雙腿拼命奔跑起來。要剛才那女孩兒跳崖引起的那份凄楚悲痛,早被眼前發(fā)生的怪事所替代,只想早點(diǎn)上去為師傅幫忙,卻不知自己上去不但于事無補(bǔ),反而礙手礙腳,徒惹師傅擔(dān)心。
小沙彌姓王名根,因母親早死,父親續(xù)弦之后,常受繼母虐待。有一天,王根被繼母打暈在桃花江畔,恰逢無相大師有事經(jīng)過,便將他背上了浮邱寺。醒轉(zhuǎn)之后,他便留在無相大師身邊,再也不肯下山。無相大師見他孤苦無依,便收他做了個未受戒的小沙彌。十余年來,他和無相大師相依為命,情若父子。他一邊跑,一邊自語道:“不管如何,就是死,我也得跟師傅死在一起!”
這一陣急趕,走到寺門前時,王根早累得氣喘吁吁、頭暈眼花。匆忙中,王根見到大雄寶殿里,師傅和眾位師兄們東向而坐,對面數(shù)十人則或坐或站,亂哄哄擁在一堆。他顧不得看清寺門前高高矮矮站著的是些什么人,頭一低,便從人縫中鉆了進(jìn)去。
“小和尚,你也趕來看熱鬧嗎?”
“我怎么會是……”王根一句話未說完,猛覺屁股上被人擊了一掌,身子跟著騰空而起,直向殿中心飛去。百忙中,他想起這說話之人正是上山時和那胖子爭論的瘦子。暗想自己并不是不想回答他的問話,何況他已經(jīng)答了一半,不知為何要拍自己這么一巴掌?眼看自己從許多施主的頭上飛過,實在太不像話!他在空中抱歉道:“各位施主,這可不是王根故意,當(dāng)真對不起……”“至”字未曾出口,猛聽得眾師兄大聲驚呼:“王根小心!”“師弟危險!”王根這才感到自己前景有些不妙,此時人在半空,頭前腳后向前直撞,他來不及去看自己會撞上什么東西,只是順著來勢,雙腿向上挺起,兩手交叉從腋下穿出,突然之間由橫飛改為直落,“啪”地一聲,王根頭頂撞上了什么東西,不但毫無疼痛,反感一股暖和之氣緩緩?fù)溉腩^頂,甚是舒服。
那瘦子忍不住輕輕“噫”了一聲,似乎仍嫌不足,竟然大張了嘴,卻再無半點(diǎn)聲音發(fā)出,原來他拍出的那一掌,看似輕描淡寫,漫不經(jīng)心,其實是用上了極精深極巧妙的內(nèi)勁,時刻、方位、勁力,無不拿捏得極為準(zhǔn)確,他這掌力之中含著三股力道,第一股力道將小沙彌擊得向上飛起;第二股力道將小沙彌推得平平飛出,第三股力道則將小沙彌托得直立,在與墻壁將觸未觸之際,突然自橫飛而直落,將前兩股力道消于無形,仿佛被人輕托著落下,自然是毫發(fā)無傷。這乃是他師門所傳絕技,當(dāng)真是百不失一。這瘦子本來不過是想開個玩笑,他生性頑皮,一世胡鬧之極。同時也想露一手功夫讓浮邱寺的大和尚們開開眼界,也好讓上山的群雄不可小看了自己。他在上山之時,已和這小和尚相遇,雖然和師兄不住斗口并且比拼腳力,卻早已將這小和尚有無武功觀察得清清楚楚。因此,毫無防范之心,滿擬眾人準(zhǔn)會為此驚得目瞪口呆,做聲不得,世上樂事無過于此。哪知王根竟在半途中化解了他這剛?cè)嵯酀?jì)的掌力,眼見王根由橫飛而直跌,就要頭下腳上地撞到堅硬異常的地上,別說一條小命,便是十條小命那也完了!在他看來,王根的死活與他自是毫無關(guān)系,何況他一開始并無相害之意,一切都是王根自討的。他之所以張大了口無聲無息,只不過是對方居然行若無事地化解了他詭異絕倫的掌力,這真是怪哉極也!他也不理會殿中和尚們責(zé)怪的眼光,只是雙手搔頭,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
說時遲,那時快,那瘦子的師兄在一片驚呼聲中,倏地?fù)尦觯笫植嫜?,右掌平伸,掌心一迎一縮之間,已然將他穩(wěn)穩(wěn)接住。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救了小徒一命,貧僧無相感激不盡!”無相剛才正欲躍出相救,只是寺中方遭大難,不到關(guān)鍵時刻,實不想貿(mào)然出手,此刻見愛徒無恙,心中委實感激不已。
“好說,好說?!蹦桥肿佑艺曝W酝兄^下腳上的王根,叉腰的左手平平往左伸開,滴溜溜旋了個圈子,嘻嘻一笑,對無相道:“無相大師,江湖之上,盛傳你佛法精深,心中無我相,無他相,無眾生相,原是可欽可佩,可是,大師此刻凡心一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那不是著了形跡,成了有相么?唉,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無相大師,你這法名可得改一改了,就改成‘有相和尚’如何?”
無相心中一震,只覺得這位施主的話深含禪機(jī),不知他是友是敵,當(dāng)下不再言語,雙手合什,退在一邊。
這胖子與剛才掌擊王根的瘦子正是師兄弟,這兩人說瘋不瘋,說癲不癲,做事但憑己意,在江湖上無門無派,加上兩人武功怪異。因此,黑白兩道全不賣帳,常常使人哭笑不得,為人時好時歹,既無大善也無大惡,似乎介于正邪之間。師兄叫李雙成,師弟叫張雙喜。江湖中人當(dāng)面尊稱他們一句南岳二老,背后則呼之為現(xiàn)世活寶。
這時,李雙成嘻嘻哈哈,右手托住王根,內(nèi)力到處,手心一凸一縮,王根便跟著一升一降,在這雙方劍拔弩張之際,這情景更顯得又可笑又詭異。
浮邱寺方丈無色大師見他如此戲弄王根,不禁眉頭微皺,他踏上一步,合什行禮,說道:“今日忽然得蒙天下英雄光臨浮邱,敝寺上下至感榮寵,李施主剛才慈悲為懷,出手相救我?guī)煹軣o相的徒兒,那是無上的功德,老衲甚是感激,如今功德業(yè)已圓滿,還請施主將他放下!”
李雙成又是嘻嘻一笑,道:“‘英雄’二字倒是不敢妄稱,在下素仰無色大師威名,當(dāng)真是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尊顏,那是見面勝似聞名了!南岳、浮邱近在咫尺,我和師弟雖然未剃光頭,但長住衡山之上,與妙聰大師為鄰,也多少惹了些和尚氣味,看在如來佛的份上,這就將小和尚送給你吧!”說罷,他右掌掌心驀然發(fā)力,便向無色拋去。誰知王根頭頂百會穴正好對中李雙成掌心的勞宮穴,竟似有一股細(xì)細(xì)密密的粘力將之粘住,王根雙腿不住搖擺、晃蕩,居然沒有被拋脫。這一下拋之不開,眼見無色雙手張開準(zhǔn)備接住,他臉皮雖厚,心中吃驚卻是不小!便如師弟一般張大了口,沒有半點(diǎn)聲息,偏又左手叉腰,頭向上昂,一副志得意滿的驕人之態(tài)。
這日上山的人,幾乎全是武林好手,武功修為也均有獨(dú)到之處,哪想到他會拋之不脫?人人親眼看到李雙成右手托住一個長身少年,至少也有一百多斤,居然輕輕易易地將之玩弄于手掌之上,而王根雙足亂晃亂踢,那自是極想掙脫對方的掌握。李雙成右掌平伸,五指并不彎曲,就化解了這股力道,其內(nèi)勁之純之巧實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殿中好手即使托住四五百斤的大石那也毫不神奇,但自忖要像李雙成這般托住一個極力掙扎的大活人,那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是以為他是在戲弄無色。因此,大殿之中,除了群僧之外,無不異口同聲地喝起彩來,這無色大師也深感駭異,這人若與為仇,大是勁敵。
李雙成心中有病,聽得轟然叫好,臉皮再厚也慢慢漲成了豬肝色,一瞬之間,他手不動,腳不抬,左手依然叉在腰上,丹田中提一口氣,連使了三次內(nèi)力,而且一道比一道強(qiáng)勁,王根雙腿亂擺,卻是仍然牢牢實實倒立在右掌之上,在眾人眼里,只道李雙成是在煞大和尚的威風(fēng),便更加起勁地大喝其彩。李雙成厚臉難以再紅再紫,心里卻是更加驚異,他力量用得愈大,王根雙腿踢得越快,還要擔(dān)心他說不定一腳踢到自己鼻子之上,那可比殺了自己還要難受!李雙成一顆大頭東倒西歪地躲避王根亂踢的雙腿,心中不住叫苦,他適才已用上了五六成功力,居然仍是甩之不脫,難道這小小少年竟是浮邱寺中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但看情形又實在不像。
南岳二老此次上山,原是存了坐山觀虎斗之意,假使可以順手牽羊撈些好處的話,當(dāng)然也不會拒絕,可是剛一上山,兩兄弟便大出其丑,這個人可丟得太大了!南岳二老是死要面子之人,何況王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明明不會武功,即使與他們年紀(jì)相若,在對手競無反抗之力的情況下也是不愿下殺手的。此時,李雙成要震傷抑或打死王根那也是輕而易舉之事,但要舉重若輕將他甩脫卻是力有未逮。驀地,李雙成心念一動,臉露喜色,舉目一看,見身前不遠(yuǎn)處有條高凳,便縱了上去,他右掌倏地一翻,將王根倒了轉(zhuǎn)來,變成頭上腳下,心道:“饒你頭頂有吸力,難道能吸住自己一百多斤重的身體而不掉下來?”哪知他右掌翻是翻過來了,王根雙腿亂踢亂踩,便似踩水一般,卻不落下,反將他手臂粘得向下一沉。這一下出其不意,將他身子帶得一顫,差點(diǎn)摔下凳來。他趕緊將右掌翻轉(zhuǎn),恢復(fù)了原狀,只感心中怦怦亂跳。
眾人見他單憑右掌的粘力便將王根翻轉(zhuǎn),竟然不掉下來。雖然為時不久,眾人看得明明白白,見他適才并無抓住王根頭發(fā)的動作,實是匪夷所思。這一次更是真心實意地叫起好來!連一些老成持重之人,也感大開眼界!
張雙喜先前還道師兄是在顯示神功,這時卻已看出師兄和自己一樣,處境異常尷尬,幸虧殿內(nèi)眾人誤會,免得立時出乖露丑。這時,他再也顧不得思想王根何以能在中途改變自己掌力的方向,他嘻嘻一笑,突然間越眾而出,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外力自左而右,疾沖疾收,登時化解了王根頭頂?shù)恼沉Α8沂忠滦湟环粠?,將王根輕輕巧巧地接引下來,順手在他頭頂摸了一把,心里大是懷疑他頭頂是否裝有什么巧妙機(jī)關(guān),竟然長久倒立于師兄掌中而反復(fù)拋甩不脫?一摸之下,除短短的頭發(fā)之外,竟是空空如也,他前疑未釋,后疑又至,不禁搔頭抓耳,呆在一旁,半晌做聲不得。
張雙喜剛才縱身、拂袖、牽引三招,一氣呵成,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乃是他竭盡心力之作。殿中全是行家,不自禁地喝了聲彩,連無色無相也臉露微笑,意甚贊許。
喝彩聲中,張雙喜猛地醒過神來,知是眾人為自己喝彩,臉上不禁得意之極,他雙手抱拳,團(tuán)團(tuán)一揖,說道:“各位仁兄,慚愧得很,在下這一拂不過是雕蟲小技,原不值方家一哂,比起我?guī)熜謥怼彼闹须m然得意,卻也忘不了香火之情。正要為師兄吹幾句法螺,轉(zhuǎn)頭去看師兄時,只見師兄臉色鐵青,雙袖一震,已從門口竄了出去,其身法迅若飄風(fēng),轉(zhuǎn)眼便蹤影不見,張雙喜走到無色大師面前,又是一揖到地,說:“無色大師,我和師哥沒日沒夜地趕來,原是想看看熱鬧,想順便撈點(diǎn)好處的心也未嘗沒有,可惜的是,好戲還剛剛開始,我便得走了,真是對不起之至!”
無色大師見他居然直言不諱,倒不失為一個人物,正要答話,只見他一個倒筋斗從幾個人頭頂越過,早已出了寺門,只聽他高叫道:“師兄,你等等我,師弟我,我可沒有嘩眾取寵之意,何況……”
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似乎已在十余丈之外,殿內(nèi)眾人相顧駭然,暗道:“南岳二老,武功之高,果然名不虛傳,幸虧他們自己走了,倒是去了一個強(qiáng)敵!”
忽然又有一個刺耳的聲音叫道:“無色大師,剛才這對現(xiàn)世活寶喧賓奪主耽誤了我們的正事,現(xiàn)在該我們親近親近了吧,在下身為朝庭命官,可沒多少時間耽擱!”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無色大師垂首低眉,道:“三十年前,胡施主仗一柄七星劍,上峨眉,赴武當(dāng),鬧嵩山,闖下了驚天動地的萬兒,后來少林寺一場大戰(zhàn)之后,施主隱姓埋名,貧僧只道施主已修心養(yǎng)性去了,什么時候又做了朝庭鷹犬呢?想胡施主以一代大宗師的身份,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倘不是另有所圖,豈不可惜?!”
此言一出,殿中群豪無不聳然動容,連無相大師也心頭大震,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暗道:“此人現(xiàn)身,浮邱寺只怕難逃一劫!”
三十年前,胡中則就已名動江湖,武林中稱他是魔鬼,黑白兩道曾有無數(shù)好手喪生在他的一柄七星劍下,后來,他仗劍獨(dú)闖少林,劍傷達(dá)摩堂九老,他自己卻也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下山之后,就此失蹤。
“好眼力!”胡中則心頭一凜,暗贊這和尚果然了得!他踏前一步,眸子向上一翻,森然道:“無色大師,難為你這么多年還記得胡某人,想不到胡某人還會踏上浮邱寺吧!這一筆帳,胡某可是天天記得,想當(dāng)年,在下若不是中了貴寺《蛇行虎伏拳》中的一招,料想少林寺那九個禿頭也難以傷得了胡某人,追根究源,種種因果還是浮邱寺的大和尚們拜賜的。今天,咱們就好好算一算這一筆陳年舊帳,連本帶利,胡某人絕不多要一文,也不少收一分!至于老和尚要妄自猜測,那是老和尚自己的事,在下不必辯駁。”
無色大師道:“這么看來,胡施主是一心一意報仇來著,想當(dāng)年,浮邱一戰(zhàn),施主連斃我寺中十八大高手,苦行大師也力盡圓寂,使我浮邱寺元?dú)獯髠┲鞑贿^是略略受了點(diǎn)兒內(nèi)傷,唉,那幾年,敝寺只顧精研武功,將正宗佛法拋到了一邊,那也是沉迷苦海,合當(dāng)有此一劫,原也怪不得施主,事后想起,老衲甚感慚愧!從此,浮邱寺不重武功,漸漸歸于正道,你這番功德卻也不??!”說到這里,無色大師臉色一沉,又道:“不過,胡施主當(dāng)年任意胡為,雖然殺生無數(shù),但來去光明,也不失為一個奇男子,三十年后,你要來浮邱寺報仇,以你武功,敝寺原不足以擋施主一擊!可是,胡施主卻投靠朝庭,淪為鷹犬,實在令人齒冷!
胡施主,老衲勸你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如何?”
“老和尚說得好輕松?!焙袆t道,“胡某當(dāng)年為那九個禿頭所傷,差點(diǎn)命喪古廟,幸虧遇上了洪承疇洪大人,這才死里逃生,有了今天,難道我就憑你一番言語而雄心灰滅嗎?其實,胡某人并非全是為了感恩戴德才投靠朝庭,要想橫行武林,稱霸江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太孤單了!”他雙手負(fù)在背后,抬頭望天:“可是,還有誰的力量大得過朝庭哩?無色大師,浮邱寺今天突然來了許多朋友,我想你或許知道這中間的因由吧?!?
“老衲糊涂,還望施主明示?!?
“其實,這也太過簡單,兩個月前,胡某派人在江湖上放了個口風(fēng),說是浮邱寺里有一冊驚世駭俗的《蛇行虎伏拳》拳譜,胡某便曾傷在苦行大師手下,想想胡某人在武林中也略略有些虛名,胡某既然也斗不過蛇行虎伏拳,江湖上的朋友不艷羨的人恐怕不在少數(shù)吧,還有一件事也是足以令江湖朋友開心的,那就是史可法兵敗被殺前,曾將一張藏寶圖給了他恩師郭都賢郭大人, 而郭大人在東林寺落發(fā)之后, 就在浮邱寺隱居,那張藏寶圖自然也帶進(jìn)了寶剎?。∵@兩件皆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之事,胡某沒有說謊吧?”
他此言一落,無色大師不禁臉色微變,寺中幾位年輕弟子更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殿中群豪除了胡中則帶來的幾個人,其余的見貌辯色,情知胡中則所言不虛,雖有這魔頭虎視在旁,但貪財好武之心豈同小可,群豪頓時躁動不已。有人按劍高叫:“無色老和尚,快快交出來吧,反正天下英雄在此,諒你小小浮邱寺有何能為?大家好不容易聚在此間,挖出藏寶之后,自是見者有份!至于拳譜秘笈,你浮邱寺更不必敝帚自珍,大伙兒看一看,切磋切磋,或可指出其中不足之處?!蹦侨丝诳诼暵曊f是大伙兒,意在提醒胡中則不可獨(dú)吞。
胡中則微微一笑,道:“我這次上山,本想再睹苦行大師的風(fēng)范,沒想到他竟已先我而去了,可惜武林中從此又失去了一位前輩高人!”
這幾句話,朗朗道來,說的十分誠懇,胡中則縱橫江湖,罕遇對手,敗在苦行大師手下那一招,雖是奇恥大辱,卻也輸?shù)眯姆诜嘈写髱熢诮夏瑹o聞,與世無爭,實是出于他意料之外,事后想來更是佩服,他開始說話時微微而笑,說到失去一位高人時,聲音悲惻,臉上竟有戚然之色。
胡中則的目光在上山群豪的臉上緩緩掃過,道:“剛才那位朋友說得好,今日上山之人均是見者有份,這批珠寶本來是洪承疇大人看上了的,看在大伙兒份上,洪大人那里由胡某擔(dān)當(dāng)如何?”他深知這些江湖豪士不動之以利,那是不愿甘為驅(qū)使的,何況自己正是醉翁之意,以自己的手段又懼他們什么?
群豪正擔(dān)心胡中則獨(dú)吞,聽他剛才這么一說,不禁個個心花怒放,轟然鼓起掌來。掌聲未畢,群豪中忽然躍出兩人,王根望去,正是那一高一矮的老者,那矮者身形瘦小,但雙目炯炯有神,形象極是精悍,只聽他聲若洪鐘地說:“胡中則,誰和你稱朋道友了?我?guī)熜值芸嗫嗾伊四憬?,天可憐見,讓你今日撞在我們手里,殺師之仇這就了斷了吧!”他轉(zhuǎn)過頭來,又道:“無色大師,今日擅闖寶剎,實是不該,但今日得遇師門大仇,不由不報,倘事后不死,再向大師負(fù)荊請罪!”
無色大師正要回答,胡中則白眼一翻,森然說道:“無塵子的徒子徒孫嗎?憑你們這點(diǎn)兒微末道行,也想伸量胡某么?”
無塵子乃是西域高手,武功自成一家,因為他絕少涉足中原,是以中原武林知之甚少。沒想到胡中則居然連名頭并不如何響亮的西域高手也不肯放過。
這位矮老者和高老者正是無塵子的得意門徒。無塵子與胡中則決斗時,他倆正奉師命進(jìn)山采藥,待得歸來,師傅已然斃命。地上留了一行血字,乃是無塵子臨終時所寫:“殺師者,胡中則也!”矮老者姓郝名云,高老者姓周名正。
“不是伸量!”周正大搖其頭,道:“我們是為師報仇,更不會講什么江湖義氣,一上來就是爛纏死打,不分生死不罷休!”
“尊駕倒是直言不諱?!焙袆t大大咧咧地說:“可你們自忖比少林寺達(dá)摩堂那九個禿頭如何?”
“沒較量過。”周正老老實實地回答,他轉(zhuǎn)頭問師兄道,“師兄,你說我們聯(lián)手強(qiáng)一些還是九個大和尚聯(lián)手強(qiáng)一些?”
“少林乃是武林中的泰斗,達(dá)摩堂九老自然非同小可,我們僻居西域,孤陋寡聞,自然不是九位高僧的對手!”郝云聲音陡轉(zhuǎn)憤激:“不過,殺師之仇,不共戴天,打得贏也要打,打不贏便斃命于此好了!”
周正忽然放聲大哭,他年紀(jì)已過六旬,但身高體壯,這時忽然坐在地上,捶胸頓足而哭,眾人不禁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郝云皺眉道:“師弟,大敵當(dāng)前,怎么忽然大放悲聲,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周正道:“師兄,你想想,我們?yōu)榱藞髿熤穑旰寥憧?,遠(yuǎn)離家鄉(xiāng),拋妻棄子,也不知自己是否當(dāng)了幾回王八?戴了幾頂綠帽子?只要報得師仇,那也罷了,可是這仇家武功如此高強(qiáng),眼看報仇無望,豈不傷心?”
殿內(nèi)群豪無不哄然大笑,有的叫道:“喂,你家在哪里?讓我也給你頂綠帽子戴戴如何?”有的叫道:“你婆娘長得如何?若是像你這么丑,老子可沒什么興趣!”有的叫道:“喲,你還這么挑剔么?西域女人很少見過,即使又老又丑,老子也免為其難了!”
郝云勃然大怒,喝道:“師弟,快起來,當(dāng)著天下英雄的面,豈不是把師傅的臉也丟盡了?”這一聲呼喝,甚是響亮,那些想討便宜的只感心頭劇震,才知要真的給對方弄頂綠帽子戴,只怕并非易事。
胡中則嘆道:“當(dāng)年我與無塵子交手,激斗三百余招,方才取勝,實也算得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哪知道所教徒弟竟是如此膿包!”
周正驀地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聲音甚是響亮,突然尖叫道:“師兄,要報仇你去報仇,我可不想活了!”他叫聲未畢,探身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揮手便往頸中抹去,眾人見他突然橫刀自刎,不禁“呵”的一聲叫了出來。哪知他手腕略抖,“噗”的一聲短刀勢挾勁風(fēng),竟是朝胡中則當(dāng)胸刺到,眾人見他明明斬向自己,不知短刀何以突然轉(zhuǎn)向?不禁愕然,如此怪異手法,當(dāng)真是防不勝防。
胡中則見他又哭又鬧,熱淚雙流,不似作偽的樣子,只道他突然間失心瘋了,卻也不知有詐。哪知短刀突然間脫手,有如電射而至,此時躲閃已然不及,幸虧他武功已臻化境,心念一動,擔(dān)心短刀之上喂有劇毒,他屹立不動,左手衣袖向前拂出。周正見他不躲不閃,心中大喜,連環(huán)三刀射出。周正深知對方武功太強(qiáng),是以出手之前,不惜以辱沒自己聲名為代價,只求擾敵心神,再以師門獨(dú)傳之技擊出。胡中則喝聲來得好,左手衣袖快如閃電般向下連拂三下,竟在間不容發(fā)中,將這三柄短刀拂落塵埃!跟著身子橫移三尺,卻也怕他飛刀層出不窮!群豪正欲喝彩,郝云左手陰,右手陽,如影隨形,呼的一聲向胡中則當(dāng)胸?fù)舻剑晞葜畨丫共幌掠谥苷娘w刀,胡中則右腿虛提,左腳腳尖著地,滴溜溜轉(zhuǎn)了個圈子,輕輕巧巧竟然在電光石火間從郝云那股凌利之極的掌風(fēng)中脫身而出,而且臉露微笑,當(dāng)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
郝云雙掌落空,立知不妙,只覺一股巨大的掌風(fēng)向自己當(dāng)胸涌來,但掌力熟悉之極。原來周正見三柄短刀均被對方擊落,又見師兄擊其前胸,當(dāng)下和身撲上,雙掌擊其后背,正是前后夾擊之勢。殿內(nèi)群豪齊聲驚呼:“小心!”“危險!”
眼看師兄弟就要鬧個兩敗俱傷。
周正“呀”地一聲大叫,他一招既出,后力源源而至,半途中哪敢收招,危急間不及細(xì)想,雙掌一翻,已將那股剛猛無儔的掌力盡數(shù)擊在地上。郝云于師弟的吆喝聲中手腕略偏,掌力擊在殿中的柱子上面。這兩股掌力相互激蕩,只激得塵土飛揚(yáng)。
無色大師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周施主小心后面!”無色便如平常說話,但清清晰晰送進(jìn)周正和赦云的耳中。周正心中一凜,不及回頭,上身前傾,左腿已然向后踢出。胡中則不待招式到老便收回左掌,昂然而立,道:“無色大師,你眼光不錯??!我下一掌會擊在哪里?”原來胡中則趁著塵土飛揚(yáng)之際,右手微抬, 左腳微顫, 無色便料到他要偷襲周正后胸,是以出言提醒。無色道:“老衲無能,只是碰巧而已!”
便在此時郝云右掌收回,左掌卻已借著剛才一擊之勢,又已遙遙擊向胡中則小腹,招數(shù)狠辣已極。周正左腿落空,余勢未消,一個筋斗摔了出去。王根在旁不禁叫了聲“哎喲”,他對這位老人殊無好感,但他與胡中則為敵,自然是友非敵,這時見他摔倒,竟?fàn)柣碳背雎?,盼他驚覺之后自救,卻見他雙掌著地,雙腿已然連環(huán)踢向胡中則后背,腳尖所向,正是胡中則后背的大椎穴,這一下敗中求勝的招數(shù)實是匪夷所思。胡中則笑容立斂,右掌下按已接住郝云擊來的一掌,左手一伸一縮,斗然之間,四指彎曲,食指一彈,正好對準(zhǔn)了周正腳掌上的涌泉穴。這一來,正是料敵先機(jī),周正那條右腿宛然是自己將要穴送了上去,一條腿眼見便要?dú)г诤袆t手中。周正雖然倒立在地,于這一切卻已看得清清楚楚,但苦于招數(shù)已出,中途無法變招,當(dāng)下疾運(yùn)內(nèi)力,仍是踢去。
郝云左掌與他右掌相交,只覺對方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至,頓感氣息凝滯,此時見到師弟危急,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全身勁力全部運(yùn)到左掌之上,只盼和胡中則拼個兩敗俱傷,讓師弟成此大功。他自幼受師傅無塵子大恩,三十年來,他師兄弟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就是為的找胡中則報師門大仇,他深知以師傅那般厲害的武功也喪生在胡中則手底,自己師兄弟原也沒有打算活著回去。此次上浮邱,原本想伺機(jī)得到那冊《蛇行虎伏拳》拳譜,練成絕技,報仇便更有指望。這幾年來,他師兄弟明查暗訪,巧取豪奪各種武功秘訣,所獲不小,但管用的不多,何況每一項都得花費(fèi)功夫才能練成,有的因內(nèi)功心法不同,看著也不能練,師兄弟聽到《蛇行虎伏拳》之后,便尾隨眾人而來,未料到竟與胡中則狹路相逢,當(dāng)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未想到胡中則的功夫似乎更在自己的想象之外,他知今日已難幸免。因此,決意以一死以報師門。
胡中則突覺對手掌力猛增,心中不禁一凜,暗想自己太也輕敵,只道苦行僧一死,浮邱寺已不足為慮,豈知碰上了這兩全拼死拼活的家伙,當(dāng)下右掌運(yùn)勁反擊,左手依然不動,眼見敵人掌力猛沖疾至,心下不由暗暗叫苦。
此時,無色大師心里已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自苦行大師圓寂之后,他讓眾弟子多研正宗佛法,于武學(xué)之道并不提倡,是以眾弟子中并無武功杰出之士。好不容易敵人內(nèi)部反噬,正是坐山觀虎斗之機(jī),自己如果此時出手,或可擊敗胡中則,但手段殊不光明,何況這對師兄弟也非良善之輩,正思量間,忽見高矮二老轉(zhuǎn)眼就要傷在胡中則手下。無色大師心地仁慈,再也來不及細(xì)想,當(dāng)下猱身而前,左掌輕輕擊在周正右腿踝骨之上,正是四兩拔千斤之法,右掌上托已然化解了胡中則食指的勁力。
就在此時,只聽三聲悶哼,周正、郝云、無色大師均已摔倒在地。原來,周正已存了拼命的想法,眼見自己勢危,怪招難以取勝,便拼著自己一條右腿不要,也要傷了胡中則,他知師兄正和胡中則比拼掌力,只要稍分勁力,便會立時傷在師兄掌力之下,說什么他也不能失去這傷敵的良機(jī)。他這倒立雙腿連環(huán)端的厲害之極,他屢逢強(qiáng)敵,都是這招反敗為勝,加上無色大師化解這招之后,便去解郝云之厄,高手相斗,這般內(nèi)力相拼最是兇險不過,出盡全力也不知自己能否化得開,也就不再理會周正的左腿了。哪知周正左腿快如閃電,早已“嘭”的一聲踢在他左肋之上,總算周正見機(jī)極快,腳尖略偏才未踢在他章門穴上,但這一腳力勁勢疾,無色大師只感一陣疼痛。這一來,胡中則當(dāng)真是大喜過望,只見他右掌一牽一引,將他自己和郝云這兩股雄渾之極的掌力合在一起向無色大師推去。盡管無色大師內(nèi)力深厚,但他左肋遭到襲擊,全身內(nèi)力自然而然用去化解。因此,這兩大高手的突然合擊,正是批亢搗虛,尋隙而入,無色大師哪里還能抵擋。長笑聲中,胡中則左手連揮,已點(diǎn)正了周正和郝云的穴道。
這一下變故極快,三人倒地之后,殿中僧俗方才“呵”的一聲叫了出來。
“兩位施主好厲害的掌力!”無色大師坐了起來,緩緩言道:“胡施主聰明機(jī)變,那是不用說的,只是這位施主……”無色大師指了指周正,“不知何以突然反踢老衲一腳……”話未說完,哇地吐出一口鮮血,跟著身子前仆,就此一動不動。
無相大師雖然隔著不遠(yuǎn),但剛才這一招變故極快,因而救之不得。他雖然修為精湛,但師兄慘遭毒手,此時存亡未卜,自己再不出手已經(jīng)不行。當(dāng)下縱身而起,低哼一聲,左掌一抬,右掌成拳,呼的一聲,腰肢一扭,已擊向胡中則胸前,這一招快如閃電,拳到中途突然下?lián)?,左掌化為拳招,竟是后發(fā)先至,一取小腹關(guān)元穴,一取胸前膻中穴,取穴之準(zhǔn),拳力之強(qiáng),實是罕見。
無相大師一生精研佛法,浮邱眾僧從未見過這位師叔一顯身手,徒弟也只王根一人,而王根絲毫不懂武功,那是闔寺皆知的事,這時見他身具這般內(nèi)力武功,又驚又喜,忍不住轟天價地喝起彩來。
苦行大師圓寂之后,無色雖然不再鼓勵眾僧習(xí)武,但知胡中則遲早會來尋仇雪恨,當(dāng)時看過苦行大師和胡中則過招的也只有他們兩人,因此,就請師弟選了個秘密所在,根據(jù)記憶再創(chuàng)這套武功,以待來日大難,做為奇兵之用。無色、無相深知眾弟子中無一根骨奇佳者,即使苦練也不是胡中則的對手,何況也不愿一眾弟子陷入魔障而不能自撥,誤了清修。
三十年來,無相大師雖于《蛇行虎伏拳》收獲不多,但內(nèi)力勇猛精進(jìn),已然非同小可,這一出手,實是已臻大宗師的境界。
胡中則剛才一牽一引,掌傷無色,指點(diǎn)高矮二老,看似輕描淡寫,實是竭盡全力而為,那是難得的佳作,何況他一時輕敵,七星劍仍懸掛在腰上。此時,丹田之氣已亂成一團(tuán),敵招未至,就已感到一股大力迫來,全身上下都已籠罩在無相拳風(fēng)、掌力之下,胡中則左腳實右腳虛,一轉(zhuǎn)一滑,向后退開三步,脫出了他的拳風(fēng)、掌力的范圍,饒是如此,小腹之間還是被拳風(fēng)掃了一下,竟是火辣辣地疼痛,這一拳倘若受實了,只怕就是當(dāng)場受傷。
無相大師一招既出,但見敵人輕描淡寫地避開,心中不禁也是一凜,當(dāng)下更不遲疑,繼續(xù)進(jìn)擊。也不見他縮手回來,那拳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個彎,左掌斜劈,仍然向胡中則擊去。
胡中則未想到這老僧變招既快,招數(shù)又如此詭異,宛然便是《蛇行虎伏拳》中的招數(shù),他一生大小數(shù)百戰(zhàn),所見招數(shù)以《蛇行虎伏拳》最為深不可測,而無相內(nèi)力之強(qiáng),似乎猶在當(dāng)年苦行僧之上,再要閃避固然不及,而“蛇行虎伏拳”太過精妙變幻,心有余悸之下,再也不敢托大,好在剛才一轉(zhuǎn)一滑之間,內(nèi)息已順。當(dāng)下雙掌齊出,左掌對左掌,右掌對右掌,那是要以數(shù)十年修煉的內(nèi)功立分高下。須知既以內(nèi)功相拼,那么所有精妙招數(shù)也就全都無用了。
四手相交,竟然無聲無息。殿中眾人看到無相大師第一招的身手,就知不出兩三百招實是難分高下,雖然胡中則早在三十年前就已威名遠(yuǎn)震,而無相大師在江湖上則是默默無聞,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待得無相這一出手,就知他已臻一流高手境界,胡中則要勝這個老和尚,當(dāng)真是談何容易。豈知第二招便已到了內(nèi)力相拼,生死立判的地步。
無相大師見師兄府伏在地,存亡未卜,早已驚怒交加,但他素知胡中則內(nèi)功外功俱趨上乘,三十年前便已縱橫江湖,天下幾無對手,這些年來,料想更是勇猛精進(jìn),非同小可。自己勝他那是毫無把握,自己適才出手,正是看中了對方全力搏斗之后內(nèi)息不順的機(jī)會,不料胡中則竟然在閃開第一招之后就硬碰硬以掌力相對,自然是內(nèi)息已順,有恃無恐,心中不禁暗呼不妙,浮邱寺除師兄無色和自己之外,已再無高手和胡中則抗衡,他苦練三十年,為的就是這一刻,胡中則失蹤三十年,師兄諄諄告戒不可大意,只要一天未見到胡中則的尸身,便一天不能安枕,師兄果然不幸而言中,降魔護(hù)寺已義不容辭。當(dāng)下不再作生存之望,全身勁力全部運(yùn)到雙手之上,掌拳甫交,立覺對方的掌力便如排山倒海般直壓過來。
胡中則連催兩次掌力,發(fā)現(xiàn)自己掌力愈猛,對方的力道也相應(yīng)增加。胡中則除仗以成名的劍術(shù)之外,向以掌力無雙而雄視海內(nèi)。豈知這個在江湖上無藉藉之名的老和尚居然輕而易舉地接了下來。驀地之間,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單槍匹馬闖上浮邱,連斃對方十八大高手,得意之際,突然冒出一個老僧,將自己打成重傷,盡管那老僧劇斗之后,油盡燈枯而圓寂,此時想來,實是兇險之極!難道這小小浮邱寺又冒出一位高人?自己當(dāng)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胡中則心念及此,不由背上冒出一陣?yán)浜埂?
相持片刻,無相大師汗下如雨,頭上一縷縷熱氣不住冒出,猶如身處蒸籠一般。看胡中則時,但見他除了臉色略顯凝重之外,似乎行有余力,而頭上也絕無熱氣出現(xiàn),內(nèi)力之深明顯比無相要高出不止一籌。
正在這時,王根雙手成拳,咬牙切齒已然狠狠擊在胡中則背上。
無相眼見愛徒不顧一切地沖上,心中不禁大急。胡中則這時全身上下都充滿了內(nèi)勁,這個毫無武功的徒兒無異于白白送死,然而,無相大師氣凝于胸,絲毫不敢開口說話,雙手又與對方雙掌粘在一起,無法打手勢叫他不要動手。只聽王根一聲慘呼,雙手手腕立時脫臼,咕咚一聲,摔倒在地,扭了幾扭,便即暈去。
原來王根見師傅情勢危急,只怕傾刻間便會喪生在胡中則手下,他渾忘了自己不懂武功,只是救師心切,這才不顧一切地?fù)淞松先ァ?
無相大師看見愛徒摔倒在地后便即不動,不知他生死存亡,心中一急,內(nèi)息登時分岔了,只覺對方掌力大張,眼看就要立時嘔血身亡。
高手比拼內(nèi)力,對方情勢如何,自然明察秋毫。胡中則早已察覺對方內(nèi)力雖然猛沖疾至,擺明了一副拼命架勢。至剛者易折,如此不遺余力地攻擊,豈能時久?估計再支持片刻,就可穩(wěn)操勝券,他心中一定,內(nèi)力源源而出,心道:“難道天下當(dāng)真那么容易出高人么?”這時,忽見對方臉色劇變,內(nèi)力頓時疲軟不堪,那自是小沙彌受傷引起分神所至。如他這等大高手,一見對方露出破綻,自然而然便立施突襲!當(dāng)下,他運(yùn)起十成功力,口中朗聲喝道:“老和尚,這就躺下吧!”
驀地里,一聲悶哼,無相大師已然一跤摔倒,而胡中則卻也連退三步,臉色大變,搖搖晃晃,有如醉酒,幾乎是在同時,又有一人重重摔落在地,眾人定睛看去,摔落在地的竟是無色大師!
這一下變化來得太過突兀,原來無色大師中了胡中則暗算之后,早知今日已然一敗涂地,他內(nèi)功深厚,尤在無相之上,雖然受了致命重傷,但仍有反擊之力。
只是他深知胡中則為人機(jī)警,自己立時反擊,多半難以成功,唯有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或有一線勝機(jī)。因此,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假裝吐血而亡,直到看到胡中則與師弟比拼內(nèi)力,王根受傷,敵人得意分神之際,他這才咬緊牙關(guān),突然出手,將全身殘剩功力盡數(shù)遏出,出其不意,在胡中則背上拍了一掌。
這也是胡中則太過托大,他已知對方再無高手,膽氣頓壯,可萬萬沒想到無色大師在受了自己與矮老者合力的那一掌之后,居然還有反擊之力。他雖然將無相震成重傷,但全力對付無相之際,后背經(jīng)受毫無內(nèi)力之人的擊打自然行若無事,內(nèi)力反彈,還可斷人筋骨,但用之對于一流高手,甚至二流高手也是力有未逮,
何況無色大師這臨死前的一擊,那是數(shù)十年功力之所系,豈同等閑?盡管他中掌之后并不倒下,但已受頗重的內(nèi)傷,假使眾和尚一齊動手,那也是大大的不妙。加上同來的一伙人,心懷鬼胎,平日深受自己頤指氣使,倘這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受重傷,突然反噬,弄不好,一世英名便會付之流水,何況群豪中更是不乏好手,虎視在旁。胡中則身為一代梟雄,眼見精心謀劃之事基本成功,今日之事只怕不出三天,天下武林就會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胡中則雙眉一豎,朗聲道:“無色大師,無相大師,老朽佩服的是硬漢子,今日就饒了你們吧,明年九月初九日,咱們再來此地較個高下如何?”說完,他強(qiáng)提一口真氣,身影一晃,已走出了寺門,跟他上山之人,一直對他奉若神明,當(dāng)下發(fā)一聲喊。一窩蜂跟著走了,余下一些幫派中的人物,看見最為忌憚的胡中則一走,當(dāng)真是如釋重負(fù),而寺中的高手一死一傷,余下便不足道。群僧之中倘再有高手,自然沒有不立即現(xiàn)身的道理。這個現(xiàn)有便宜如何不撿?驀地聽到有人高叫道:“無相老和尚,把拳譜和藏寶圖交出來吧!若說半個不字,我把你眾禿頭全都切了下來,再一把火燒了這破廟!”
無相大師重傷倒地,正待閉目受死,豈知胡中則居然莫名其妙地離去,剛剛松過一口氣,卻見這些人起哄,倘在平日,自己當(dāng)然不懼,但眼下師兄已亡,自己即使移動一下手指子也不能夠,這時聽到有人如此叫陣,心頭如何不急?他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只覺兩眼金星亂冒,頭一歪,便即昏去。
殿中眾人見他吐血昏迷,不禁大喜,立時有人挺起長劍抵住了無相胸口,防他仿效無色暴起傷人。其余的人一哄而上,有的弄劍;有的舞刀;有的使鞭;有的操棍,耀武揚(yáng)威,已將寺中群僧緊緊圍住。眼看一座千年古剎就要?dú)в谙≈?。便在此時,寺門外人影一閃,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飄然走了進(jìn)來。
眾人心里俱是一凜,不知這女孩兒于何時走上山來,群豪中不乏高手,怎會事先毫無知覺?只見這女孩兒身穿一件淡綠衫子,小嘴微翹,滿臉清純之氣。只聽她一個清麗的聲音叫道:“無色大師,無相大師,王根,你們怎么了?我還有急事要請你們幫忙哩!這可教我怎么辦呵?”
第二章 山洞圍棋
女孩兒姓郭,單名一個芳字。原是這山下一戶體面人家的獨(dú)生千金小姐。自幼便得父母嬌寵慣了,而且生性豪爽、跳脫,為人不拘小節(jié),是山頂浮邱寺中光顧得最多的小施主。年紀(jì)幼小之時,父母委派家中唯一的老仆相伴玩耍。到十四歲那年,老仆人不幸病死,樂得她獨(dú)自在山中游蕩。父母拿她也毫無辦法,似乎還有所顧慮。
這一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一大早,郭芳推開窗戶透氣,忽然見到一只白色的小兔正從窗前跑過。郭芳一時興起,便從后窗中翻了出去追趕。由于她出來得遲,那兔子已跑出很遠(yuǎn),待她趕到近前,那只小兔的蹤影已然不見。此時天色大明,郭芳索性踏上青石板路向上拾級而行。好幾天未到寺中和那小沙彌王根說話了,心里竟有些想他的意思。意念及此,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幸虧左右無人,讓人看見這副樣子,真是羞也羞死了!她忍不住自己啐了自己一口:“芳兒好壞,居然想人家小和尚了!”
“想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芳兒又不會對人家說,連母親也不會說?!彼约喊参恐约海院紒y想間,忽然見到路邊長草叢中,開著一朵罕見的鮮花。那花兒有碗口般大,顏色殷紅,霧氣朦朧中,有如一堆熊熊燃燒的火。女孩兒愛花乃是出于本性,何況她還沒有看見過這樣大的花,她也不知好歹,幾步蹦到紅花面前,伸手捧住,還未拿到鼻前,就已感到異香襲人。郭芳大喜,心想,我把這花帶進(jìn)寺中,瞅個機(jī)會,冷不防插到那小沙彌頭上。小和尚插大紅花,那不是有趣得緊么?想得正自得意,腳底忽然一滑,樂極生悲,竟然掉了下去。她右手探出,已抓住一縷長草,但她下落之力太大,更無絲毫停頓,那一縷長草被她連根撥起,身子仍然往下直落。
她人在半空,年紀(jì)又小,嚇得尖聲大叫,但空山寂寂,哪里有人聽見?只感山風(fēng)刮面如刀,自知這一摔下萬無生理。當(dāng)下閉目待死,連呼救也不喊了。眨眼之間,她已砰地一聲摔在一堆軟軟的物事上,跟著整個身子便陷了進(jìn)去,卻也不感如何疼痛,那朵大紅花早被她抓在手里捏成了一團(tuán)。她只道自己已然死了,半晌不敢張開眼睛。良久,她伸展四肢,竟是毫發(fā)無傷,這一下當(dāng)真是大喜過望,睜開眼來,只見一團(tuán)漆黑,定睛看時,身邊之物竟是一大堆干草,由于下落之力太巨,她已陷入草中數(shù)尺。她手忙腳亂地爬了出來。眼前竟是一個四丈見方的平臺,宛如硬生生鑲在峭壁上,她原來是摔在一堆高近兩丈的草堆之上,抬眼望去,
但見云霧飄飄,不知這懸崖有多高,越過平臺下望,冷氣森森,也不知還有多深才可到底。不覺腦中微感暈眩,連忙小心翼翼地爬下草堆,便見到一個山洞。洞前一個長發(fā)披肩的老人,盤膝坐在一塊圓石上,左手掀起一咎白花花的胡須,正望著什么冥思苦想,半天里摔下一個人來,他居然也毫無知覺。坐禪之人只怕也未必能夠如他這般心底空明、毫無雜念。
郭芳雖然死里逃生,嚇得臉色蒼白,但她畢竟是少年心性,危機(jī)一過,來不及再想其他,見到這么一個平臺,一個老人,早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拋諸腦后,她好奇心盛,當(dāng)下輕手輕腳走到面前看時,只見老人正面對一盤棋局,垂首苦思。這局棋似乎還是布局階段,尚有一角未著一子,但黑子白子早已絞殺成一團(tuán),這顯然是一局提前進(jìn)入中盤階段的模。
郭芳自小便見過父親和人對弈,后來又得父親指點(diǎn),對圍棋已有相當(dāng)造詣。此時凝神細(xì)看,見中央一隊黑子正被白子追殺,黑子再不逃出一步,即成“扭羊頭”之勢,遠(yuǎn)處棋盤之上又無黑子接應(yīng),而左上“四五”之處又呈打劫之相,關(guān)系到十來粒黑子的存亡。此劫一起,白輕黑重,黑棋倘若消劫,中央一對黑子必將被殲,倘若逃出中央黑子,其實只須出頭,那便天高地闊,再無生死之慮,但左上角大片實地便會被白侵蝕而化為烏有。那老人左手抓著一粒黑子,右手抓著一粒白子,顯是左手與右手對弈??辞樾斡植幌蟠蜃V練習(xí),郭芳雖然年幼,但自知除了打譜,天下絕沒有自己和自己對弈的事。對方對弈,原是竭盡心力斗智,精心構(gòu)筑陷井,投之以耳,誘敵而中圈套,或步步為營,見招拆招,穩(wěn)扎穩(wěn)打;作為對手,既不明白對方意圖,自然要竭力摸清對方思路,避重就輕,搶占急所,給予迎頭痛擊,是以趣味無窮。而自己一分為二對弈,運(yùn)籌帷幄的都是自己,對方的陰謀詭計就是自己設(shè)下的,這棋弈來那還有什么意味?但這老人神情專注,實與自己和自己對弈毫無二致。只見他拿黑子的左手青筋暴起,不住顫動,執(zhí)白的右手卻悠閑自得,在膝上輕輕擊打。老人拿黑子的左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始終不敢落子。當(dāng)真是舉棋不定,左右為難。
片刻之間,那老人汗水涔涔而下,頭上一團(tuán)熱氣彌漫,便如身在蒸籠一般。郭芳見他想得太苦,正要出聲詢問,卻見他長嘆一聲,舉手將棋盤上的黑子白子盡數(shù)掃到一邊。那老人對她竟是視而不見,沉思有頃,復(fù)又左手與右手對弈起來。郭芳年紀(jì)雖小,卻是又驚奇又佩服,但見黑子白子妙著紛呈,局勢呈膠著狀態(tài),雙方難分高下。再看一會,黑子走了一步緩手,形勢霎時逆轉(zhuǎn),再走幾步,棋局赫然就是上一局的趨勢,看得一會,郭芳就知這老人是在復(fù)盤,但不知何以這般緊張。他左手黑子漸行漸慢,終至于凝神苦思,一臉痛苦的樣子,左手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回復(fù)了先前舉棋不定的態(tài)勢,額上汗珠一片片冒了出來。
郭芳渾忘了自己剛剛死里逃生的經(jīng)過,這時見老人想得良苦,情不自禁站到他左邊,竟自然而然幫他左手思考起來。半晌,她拿起一枚黑子,便往棋盤上方的“三七”路放去。那是中央一隊黑子被成“扭羊頭”之勢逃跑的必經(jīng)之路,有此一子接應(yīng),白子反有支離破碎的危險,但左上黑子終究無法保全。左上黑子一丟,這局棋還有什么下頭?心念及此,這一粒黑子便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去。
郭芳先是站著,不久便即蹲下,后來就干脆盤膝坐在地上。漸漸地,棋盤上那些黑子白子忽然活動起來,便如是一隊隊兵馬正在捉對廝殺,攪得她頭暈眼花。好在不久。那老人又掃掉棋子,重新再走,依然又是復(fù)盤之作。這局棋也真奇怪,連旁觀者也極易入迷,也不知過了多久,郭芳只覺小腹之間,有一股熱氣直沖而上,竟然咕咚一聲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半晌醒轉(zhuǎn),那老人已坐在她面前,臉上神色甚是關(guān)心。見她醒轉(zhuǎn),臉上堆起一層微微的笑意,那老人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問道:“女娃兒,你會下棋嗎?”
郭芳點(diǎn)點(diǎn)頭,坐起,雙手在自己的左右太陽穴上不住按摩。
“你師傅是誰?”那老人急切問道,一臉心癢難搔的樣子。
郭芳見這老人如此急迫,不禁莞爾一笑,信口說道:“我?guī)煾敌詹?!?
“棋力如何?”
“棋力嗎?”郭芳道,“我記得我父親說過,我?guī)煾凳钱?dāng)今天下圍棋第一高手!”
“叫什么名字?”那老人問,臉上神色又是急迫又是懷疑。
“我騙你干什么?”郭芳小嘴一翹,眼望棋盤,沉思良久,然后煞有介事地說,“我?guī)煾敌詹?,號服輸,字黑白子?!?
“姓不,號服輸,字黑白子……”那老人一臉迷茫,喃喃自語,“百家姓上可沒有姓不的,這名字也沒聽見過,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難道這四十年間,弈林之中果真換了朝代嗎?不見得,大大的不見得,可別上了這女娃兒的當(dāng),弄得陰溝里翻船,不過,這字倒有點(diǎn)意思,他既自稱為黑白子,對圍棋自然是情有獨(dú)鐘的?!彼酒饋?,走到棋盤前坐下,對郭芳道:“來,女娃兒,我們對弈一局,我就知你師傅的功力如何了?!?
“不對,不對!”那老人忽然直搖手,腦袋也跟著不住晃動,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自語道,“既號服輸,那還下什么棋?跟一個沒有斗志的人下棋又有什么興趣?不過,嗯,他是姓不,那么,便叫不服輸了,既是不服輸,那就有了點(diǎn)兒意思!”
郭芳卻也于此時大聲尖叫起來:“哎,我說你真的在這鬼地方一呆就是四十年嗎?”
“那有什么稀奇,你當(dāng)我騙你女娃兒嗎?”那老人滿不在乎地說,對她直呼自己為你,卻也不以為意,“女娃兒不要多問,先下一盤再說,我看你這不服輸?shù)牡茏拥降追环???
這老人在此待得久了,數(shù)十余年,他既不出此絕境,自然也就無人與之對弈,今日誤打誤撞,竟有人跌落于此,又知她是個善弈之人,哪肯輕易放過。明知這女孩兒說話不盡不實,師承何人云云,原也不過順便問問,其中深意無非是想激這女孩兒出手和自己對弈而已。他數(shù)十年困于此間,生活之清苦、艱難,倒也不覺如何,只是無人對弈反覺難熬,猴急之情,自是溢于言表。
郭芳見這老人慈眉善目,說話不拿半點(diǎn)架子,又見他這般性急,與自己小時候求父親對弈時的情景極為相似,心下不禁又高興又好笑,便道:“喂,你得告訴我你師傅是誰呵?我已說過了,你不說,那不是我吃虧了嗎?”
那老人哈哈一笑,說:“不錯,不錯,公平競爭,那才有趣,對了,我?guī)煾敌諢o……”
郭芳問道:“是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老人正色道:“是沒有的無,號敵手,字不贏!”
“好呵!”郭芳叫道,“你師傅叫的好名字,無敵手,無不贏!”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女娃兒,你師傅的名字也不差呵!”
郭芳便脆脆地笑起來。
八歲之時,郭芳就曾得父親指教,她天資聰穎,到十歲時,棋力不弱的父親竟然成了她手下敗將??上Ц赣H后來常常外出經(jīng)商,很少與她對弈,她也就淡了心性。這時,自己從懸崖上摔落居然不死不傷,而且突然之間還有個怪老人要和她玩棋,當(dāng)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下就下!”郭芳忍住笑,道,“且看不服輸?shù)牡茏雍蜔o敵手的弟子到底誰強(qiáng)一些?”
“不和你女娃兒作口舌之爭了,”老人說,“女娃兒,我讓你四子如何?”
“不行!”郭芳說,“要下,就得猜先!”
“你和我猜先?”那老人一臉驚奇,道,“女娃兒,我只讓你四子,那已是很看重你的了!”
郭芳頭一偏,說:“我和你猜先,那也是看你是個前輩的份上?!?
“是嗎?”那老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咎白須掀得筆直,“不愧是不服輸?shù)牡茏?,我不讓四子讓先如何??
“好吧,”郭芳說,“大家都退讓一點(diǎn),不過,我還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老人問。
“我贏了,你得指引我出去!”
此時陽光照在頭頂,正是中午時分。郭芳雖然不住說笑,心里卻也有些焦急,何況自己肚中空空,早已有了饑餓的感覺。
那老人說:“好,我可以指引你,但是,女娃兒輸了,那便怎樣?”
郭芳道:“我天天來陪你下棋,怎么樣?”
老人大喜,說:“好,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
“就這樣!”郭芳學(xué)著那老人的口吻,朗聲說道,“大丈夫一言,駟馬難追!”
心里卻是暗笑,我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駟馬也好,八馬也好,輸了,我就胡賴。
但驀然之間,心里已有了計較,便抓起一枚白子,啪地一聲打在棋盤正中的天元之上。
那老人聳然一驚,下圍棋,先占角,后占邊,俗話說,金角銀邊,是指邊角易成實空,乃圍棋最基本的道理,即使搶外勢,那也應(yīng)當(dāng)下在“四四”或“四五”之處,此著一下,那不是白白地送掉先手嗎?難道這女娃兒竟是一個絕頂高手,視自己直如無物嗎?當(dāng)下不動聲色,徑自去占了一個角。郭芳更不思索又下了一子。抬眼看那老人時,只見他臉色凝重,便如面臨大敵一般。片刻之后,郭芳依然落子如飛,那老人則愈行愈慢,臉上神色也變得愈來愈古怪。有時抬頭望郭芳一眼,卻是眼神茫然,好像視而不見。郭芳卻是神色自如,宛如一切都在她計算之中。及至后來,郭芳著法已不章法,白子投在別處,那老人卻如中邪一般,似是將自己與郭芳對弈賭勝之事早已忘懷,竟然將對方的著法加以糾正。郭芳暗笑,卻也不加點(diǎn)破,如果那老人一當(dāng)發(fā)現(xiàn),那便糟糕之極!待得走到第一百單八步勢呈打劫時,那老人執(zhí)子的手竟然顫抖起來,頭上已然冒出一串熱氣,老人又已陷入了與先前相同的窘迫之中。原來,郭芳自知年紀(jì)幼小,心想自己即使從一生下來就請明師指點(diǎn),那也不是這老人的對手,但她天生記性奇佳,眼見那老人復(fù)盤數(shù)次,便已將那局棋的應(yīng)對強(qiáng)記了三十余步,但她畢竟一時記不清許多,原打算照譜演幾步,再想辦法胡賴,那老人竟然如墜魔障,居然自行將郭芳下得不對之處加以補(bǔ)正。那老人數(shù)十年來,對這一局棋不知拆解了多少次,乃是鉆了牛角尖,便如是中了迷魂藥一般。這局棋自第一步開始到第一百零八步,無一不深印腦海,只要稍加引發(fā),自然而然地便由此弈去。何況這局棋原是棋壇不世出的一位奇才構(gòu)想而成,一絲一環(huán)都扣得極緊。這時,他早已忘了與自己對弈的乃是個從懸崖上掉下的女孩兒,恍然覺得對面坐著的便是自己無時或忘的冤家對頭。這冤家正得意洋洋地看自己拆解。他數(shù)十年來,每次復(fù)盤到此處,便再也無法拆解,此時結(jié)局自然一樣。他長嘆一聲,站了起來,也不看郭芳一眼,慘然說道:“我終究是拆不出來,我這就跳下去,我自當(dāng)在谷底終生苦守?!闭f罷,他緩緩走到臺邊,縱身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