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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背三木回家

南京海報印刷4年前 (2021-11-09)問答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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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刮來一陣黃沙時,我就張不開眼了,只好用蛇皮口袋把頭罩住。把頭一罩住,我就想瞇一會,太累了,人一歇下來,腿桿子就發(fā)僵,骨頭好像快速生了銹。但我睡不著,盡管眼皮沉得很,眼珠澀得快轉(zhuǎn)不動了。我使勁揉眼睛,懷疑里面鉆進去了一粒沙子。我揉了很久,沙子沒出來,手指間盡是眼淚水。我懷疑我哭了。我真的想哭,躲在這個蛇皮口袋里,傷心就如草一樣生了出來。

  這個鬼天氣已經(jīng)夠冷了,風(fēng)跟瘋婆子似的在周圍跑來跑去,嘴里還一個勁地唱歌,唱得老子心里發(fā)毛。前天下過的冰疙瘩還在呢。小的如黃豆,大的如羊屎,打在頭上比石頭還痛。四寶不信那是冰雹,說冰疙瘩早就化掉了,還說昨天的太陽好大。昨天出太陽了嗎?不可能,我來這里兩個月零三天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只見過兩次太陽。后來天就陰著,跟老寡婦的臉?biāo)频模幌掠?,只會刮風(fēng),懷疑自己掉進了風(fēng)窩子,連太陽的屁股都沒見過。我是記性不好,但這我記得清楚。在醫(yī)院我守了三木兩天兩夜,昨天什么時候出太陽了?我撿起一塊冰疙瘩朝四寶扔過去,你他媽連石頭都認不出來了,石頭有這么硬嗎?“石頭”剛好砸在四寶的臉上。四寶捂著臉,身子弓成老蝦。我以為他的眼珠子被我崩掉了。我以為他在哭。沒想到這狗日的在笑呢,笑得老子莫名其妙。我說,你笑啥?四寶不說。我又從草里刨出一塊冰疙瘩朝他砸過去。四寶突然騰空身子,從空中接住了。這狗日的,動作機靈得像猴,但是干起活來就怏桿了,跟旱地里的秧子似的。我又說,你狗日的到底笑啥?四寶說,你的卵都露出來了。他接著笑,笑得跟風(fēng)似的。我低下頭,發(fā)現(xiàn)我的卵果真硬硬地掛在外頭。這老卵,早就成一根廢水管了,無女人可想,更無女人可用,即便想女人的時候,也沒見過它這么神氣。我真想好好教訓(xùn)它一頓。但是它也無奈,多年沒沾一點腥水了。再說我根本沒想女人,在這個地方連只雌性的動物都沒見到過,哪還想得起女的。我懷疑它是被凍硬的,被風(fēng)吹硬的,我慌亂把卵塞進褲襠時,才發(fā)現(xiàn)褲襠拉鏈早關(guān)不住門了。

  你他媽沒見過卵?這有啥子好笑的。三木都快要死了,你還笑,你他娘的卵被狗吃了還是心被狗吃了。我朝著四寶一陣亂喊。

  四寶不笑了,他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天,天空只有幾朵亂七八糟的烏云,如炸開的亂石,接著四寶莫名其妙地放肆地哭了起來,好像從天上看到了死去的娘。有朵亂云,真像個女人的頭,凸起的鼻子,凹進去的嘴唇,還有垂掛下來的頭發(fā)。我瞇起眼睛看,才看到“女人”的眼睛。四寶娘死的時候,他在鎮(zhèn)上讀書。等到他從鎮(zhèn)中學(xué)趕回家,娘已埋進土里了,從此他就不愿上學(xué)了,跟一個石匠學(xué)藝。娘是為了他讀書到山上采藥草賣,從懸崖上摔死的,尸體慘不忍睹,處理后事的人,都不忍心讓親人們目睹。

  但是我可以肯定,四寶哭的是他自己,或者根本就沒有任何原因。我都想哭,你問我哭啥子,我也不知道。

  四寶一哭,我也慌了神,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哭啥?勸都勸不住。四寶一邊哭,一邊用指頭碾手心里的冰疙瘩,羊屎大的冰疙瘩一點點化成了水,比淚水還黃的水順著他的手指頭往下滴。我說,歇會兒,我們還趕路,哭有啥子用,你爹還等你回家呢。如果你病在外頭,死在外頭,我可沒這個義務(wù)把你送回家。你是偷偷跟我來的,跟我毫無關(guān)系。我不叫你來,你偏來,你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以為外面的錢就比在自家土里刨的好掙。你還小,多讀點書有啥不好。三木跟你不一樣,三木不出來,他就沒法活了,老小一大家人都靠著他。他欠的債太多了。

  四寶說,你說三木叔會不會死?

  我說,我又不是神仙。我要是神仙就好了,吹口氣,三木就醒了,再吹口氣他就站起來了,再再吹口氣,我們就騰云駕霧回家了。不瞎扯了,你去看看黃工頭的車子來了沒有。

  我走向三木,給他把被子捂嚴(yán)實。三木一直在睡,他已經(jīng)睡了三天三夜了。

  我說,三木,你應(yīng)該醒醒了。在醫(yī)院里躺著,你就這樣,現(xiàn)在還這樣。不怨我,也不怨黃工頭,也不怨醫(yī)院,只怨我們沒錢。黃工也沒錢,他只是個小工頭。上頭的老板交了兩千元的進院費,這狗日的就不見人影了,黃工找了幾天上頭的老板也沒見到人影?,F(xiàn)在還欠著醫(yī)院好幾千呢,醫(yī)生說,即便你能醒來,還得花好幾萬,即便醒來了,還不一定能站著出去。身子不能動了,只有口氣跟死有啥區(qū)別。我們沒錢交,醫(yī)院就要拔管子,逼我們交錢,我求過他們,但沒用。我只好親自給你把管子拔掉,偷偷把你從醫(yī)院背出來。這個決定,是我作的。你怨我也沒用,如果你家里有錢,我會通知你家人。但是我知道,你家連唯獨的一頭值錢的耕牛都賣掉還債了,只剩下三間土房,哪還拿得出錢來治病,來回的路費都要好幾百呢。所以,把你從醫(yī)院背出來,是明智之舉。說不定,你吹吹涼風(fēng),突然醒來了呢,我知道你命大,你只是太累了,需要睡一陣子。你在貴州挖煤,煤井透水,一下死了好幾十人,三天三夜過去了,都以為你死了,連搜救的人都離開了,而你竟從井里爬了出來,誰都說你命硬。你是見過閻王的人,閻王怕你。我相信你會醒來,然后跟我們回家。

  四寶歪著脖子朝前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又說,三木叔會不會死?

  我煩悶地朝四寶吼:你還磨蹭啥,還不趕快去找黃工。三木就是死了,我們誰也別想走。我們得把三木送回家。

  我又朝三木看了看。三木睡得真香,盡管臉有點變形,手指發(fā)僵,但體溫還在,呼吸還在。他呼出的氣息真難聞,跟羊身上的味道差不離。三木跟我外出打工多年了,我們關(guān)系好,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三天兩頭都要見上面。三木大字不識,人老實,肯出力氣,但就是不會算帳,木頭疙瘩一個。有一年他獨自去到平頂山挖煤,別人都拿到一千多,但三木只拿到回家的路費。老板欺負他不會算帳。這些狗日的黑心狼!三木喜歡跟我出門,就因為我會算帳。還有我的脾氣很壞,壞起來殺人的膽量都有,所以我不怕別人對我們怎么樣。三木知道,別人不敢對我怎么樣,就不敢對他怎么樣,我會保護他。但是我從來沒對三木發(fā)過脾氣。他聽我的。我要三木去殺人,說不定他也會去殺人。但是我不會傻到這個地步,我光桿一個,殺了人就痛痛快快去抵命,沒任何牽扯,可三木不能殺人,他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他是最死不得的人。

  四寶翻過一座丘陵,影子就被黃霧埋沒了。

  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黃沙,誰知道明天要下啥。這個鬼地方,風(fēng)是長年要刮的。這些山跟俺老家的山比較起來,真的算不得啥,最多算是老天拉下的屎疙瘩,一坨一坨的,密密地排到了天邊,但就是找不到一條寬敞點的路。他娘的,真是不知道到了啥鬼地方。見不到人影,到處是光禿禿的山頭,連雜草也是稀稀拉拉的,因此也見不到一頭活動的牲口。老子的腸子都要悔斷了,怎么就鬼使神差到了這個鬼不下蛋的地方。

  想到這里,老子就想把黃工頭剁了,還不是被這個狗雜種騙了,他找上我的家門,說是這里的錢好掙,一天可以掙50塊,包吃包住,比到南方掙的都多。一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回事,不說一天掙半張大團結(jié),老子干了兩月,也沒見到一張大團結(jié)。如果工種輕松點,每天掙個八塊十塊的,我也心甘了,但這哪是人干的活,這溝得用炸藥才炸得開。

  那只老鷹又飛過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只。它們雙雙棲在離我只有幾米遠的刺槐樹上,眼睛洶洶地朝我盯過來,令人心煩。我不看它們,但它們要看我,我不時忍不住望它們一眼。它們張著綠陰陰的眼珠,像狼眼。我不知道是否有天狼,會飛的狼,如果有,我也不怕。年輕的時候,我赤手空拳打死過狼。別人不相信,我就把狼皮拿出來作證。別人還是不信,說是用槍打死的。我氣極了,只好說,如果我買得起槍,我就不種地了,躲在山上專打狼為生專吃狼肉了。我還說,如果老子有槍,你的狗腦殼就開花了。只有三木相信我,多年過去了,他還相信我,常常要我講打狼的故事。我們的工棚是一個破廟,不管白天和晚上,里面都是黑黢黢的,盡管很累,但剛來的幾個晚上,我沒法睡,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個鬼門關(guān)。我從來沒出這么遠的門,遠到不知道家在太陽的左邊還是右邊。三木倒睡得踏實,鼾聲如雷。他是個木腦子,跟著我,就能睡。我只好把他叫醒,給他講小時候的事情,講年輕時候的事情。當(dāng)然也瞎編造一些騷女人偷漢,騷男人搞女人的故事。三木卻只喜歡聽我講打狼的故事。我給他說了無數(shù)遍,我說膩了,是小孩都聽膩了,而他卻百聽不厭。這個笨腦瓜!

  我吼了幾下,老鷹們一動不動。我的聲音被風(fēng)吹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只好撿起一塊冰雹,朝刺槐扔過去,但是它們只是稍微煽動了一下翅膀,根本沒有飛走的意思。也許它們餓慌了,把裹在被子里的三木,當(dāng)成了美食。

  我再沒力氣扔石頭。我得節(jié)省點力氣。把三木從醫(yī)院里偷偷背出來時,我的腿桿子差點直不起來了,里面的力氣用盡了。三木太沉了,我的力氣不夠用了。我只好朝著老鷹吼,操你娘!有本事你就飛過來!

  我心煩極了。黃工頭這個狗日的,還沒人影兒。他說去叫一輛三輪車,先把三木送到十多里之外的火車站,坐一天一夜的火車,然后坐一整天的汽車就可以回家了??墒撬チ藘蓚€多小時,還沒回來。

  我不相信這個王八蛋會借找車溜掉。如果他溜掉,老子就不回家了,把他的腦袋割下來當(dāng)?shù)首K€算是有良心的,在醫(yī)院里也守了三木一宿。沒有辦法,他只是一個小工頭,只負責(zé)把人帶到工地。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了,一直在苦苦求著醫(yī)生,要治好三木的病。出事的那天,如果當(dāng)時我手里有把刀,老子可能先把他剁了。他不該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來。

  現(xiàn)在我得等黃工頭,我可沒力氣把三木背到火車站。我的力氣用盡了,挖了兩個月的電纜溝,手都腫了,腿也腫了,連掌心的皮都掉了一層。他娘的!這哪是挖溝,而是開山。這里的土比石頭還硬。上頭的老板可不管這些,他們規(guī)定每天要挖多少米,要挖多深,才能拿到錢。挖了一個禮拜,我們也沒挖到規(guī)定的土方,自然也拿不到錢。一個多月下來,老板前后只給了三次錢,一次是5塊,一次是30塊,再一次就是三木出事的前一天,陽歷年到了,老板來了,很客氣的給我們發(fā)錢。我們翻開紙包一看,全都傻了眼,里面只有五張十元的票子。如果不是老板許諾再過三天就把我們上個月的工錢結(jié)清,老子真要打歪他的鼻子。當(dāng)時老板還拎來了一壺散裝的燒酒,說是元旦酬勞我們。酒真是個好東西,我和三木一直喝到天亮才睡。三木平時很少說話,但是那一晚,三木說了很多話。我只記得他反復(fù)念叨的是他欠了多少錢,欠誰的,欠多少,平時腦殼糊涂的他,對欠債的數(shù)目,幾塊幾毛幾分,卻記得一清二楚。我說,你不該借錢去吃村長兒子的喜酒。村長這狗日的住著小洋樓,還不是因為他兒子承包了村里唯一的一個可以賺錢的磚瓦廠。三木只說了一句得罪不起他,就不言語了,一直悶著頭喝酒。我知道他想到了自己的傷心事。其實他的心事在村里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就是村長跟三木的老婆一直有抹搭。

  真不該跟三木提起這事情,更不該讓他喝那么多。他的酒量我清楚,最多半斤左右,但是那天他至少喝了一斤半。我說,你別喝了,明天還要上工呢。但他沒聽我的。唯獨一次沒聽我的。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我們才開始昏昏欲睡。元旦這一天,我們都想休息。但是老板要搶任務(wù),見工地少了幾個人,一腳就踢開了廟門,吼叫,大罵,說我們?nèi)绻簧瞎ぃ蛣e想拿工錢。我頭痛欲裂,但不得不起來。我想的是再過三天,我們就可以拿到工錢了,拿到工錢老子就不干了,買車票回家,現(xiàn)在不能因為今天的耽誤惹怒了老板。我踢了三木一腳,他沒動。我又踢了他一腳,他還是沒動。想必他喝得太多了,還醉著。但是我必須要把他叫醒。我說,老板發(fā)火了,不上工就別想拿到上個月的工錢了。三木睜開紅紅的眼珠,掙扎了幾下,還是沒能起來。黃工來了,他更火,進門就掀開了三木的被窩。三木丑陋的屁股白生生的,這么冷的天,他竟光著屁股睡覺。黃工說,還在挺尸啊,老板發(fā)火了,快快快,車在外面等著。我只好將三木架上車。當(dāng)時我感覺他的腿已經(jīng)沒力氣了,以為他還醉著。沒想到,到了工地,三木根本就沒半點力氣挖溝了,麻麻地揮動了幾下鎬,人就倒了。

  狗日的風(fēng),越刮越瘋,刮得沒有方向,感覺是從四面八方刮來的,把我罩在頭上的蛇皮袋都吹走了。黃沙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我追著蛇皮口袋,摔了兩跤,大腿彎鉆心地痛。我懷疑骨頭被磕破了。我抓住在風(fēng)中打旋的口袋,感覺身子輕飄飄的,好像被鼓脹的蛇皮口袋帶離了地面。我在心里說,如果你是一只大氣球,就把我馱回家,把三木馱回家,或者馱到哪兒算哪兒,反正老子要離開這個地方。我用力拽了幾下,身子真差點懸空??上吘共皇菤馇?。

  這只口袋跟了我好多年,每次出門我都背著它。說不定下次我還用得著呢。我唯一的行李,一床薄被子丟在醫(yī)院了,只剩下這只口袋。三木的被子也丟在醫(yī)院了,出醫(yī)院裹的是醫(yī)院的白棉被。叫四寶背行李,四寶背不動,這個狗日真沒力氣。他是空手跟著我們出門的,沒帶被子出來,有時跟我睡,有時給三木暖腳。別看他干不動活,但身子骨暖和,年輕人火旺。我老了,三木比我還老,所以他應(yīng)該給三木暖腳。三木一打鼾,四寶就鉆進我的被子里,我一腳就把他踢出去了。不是我故意踢他,而是懷疑有野物啃我的腳跟。我總是迷迷糊糊的做夢,夢見兩條腿自立行走的野物,渾身毛乎乎的,發(fā)出狼的叫聲。我猜想這地方根本沒野物,荒無人煙,只有那些光凸凸的山和沙土,野物根本沒法活命。至少我還沒見過。但這里老鼠成堆,個頭龐大,動作機靈。三木睡得沉,左邊的耳朵都被老鼠啃出了個豁子。這個破廟不知建于哪年,已經(jīng)破敗得四處漏風(fēng),是老鼠的樂園。四寶逮住過一只足有三斤多重的老鼠,用細鐵絲栓在野外,以儆效尤,沒想到,竟有一群老鼠去施救,嚇得四寶回頭就跑。他再不敢得罪老鼠,睡覺的時候,就把頭用衣服捂得死死的。

  四寶迷迷糊糊地說三木打鼾,他睡不著,還說冷,流了一夜的清鼻涕,說三木的被子硬得跟木板板似的。我很煩,說,你干不動活,跑來干啥,沒想到你還真麻煩。明天我們給你湊路費,你先給老子滾回去。四寶急得快要哭了,說,太遠了,我怕,不知道怎么回家。我更煩。我和三木差不多是文盲,都敢滿世界跑,你狗日的灌了一肚子墨水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指著他的鼻子大罵。

  后來我很后悔,我不該罵四寶,后來沒有四寶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辦呢,四寶不回家,是因為他不想家,娘死后,他的爹就整天虎著一張老臉,有時喝醉了,就拿他發(fā)泄。他說要跟我們浪跡天涯。

  我正跟風(fēng)賭氣的時候,兩個人影從前方晃了過來。我知道那是黃工和四寶。黃工頭上的棉軍帽耳子,被風(fēng)掛起老高,遠遠看去,像一只隨時飛走的老鷹。四寶拎著一只黑皮包,緊跟其后。黑皮包是黃工的,這狗日的,平時小黑包不離手,老想把自己打扮成領(lǐng)導(dǎo)呢。他過去是鄰村的治安主任,用鳥槍打殘過人,被關(guān)過一年,從號子出來后,在村里就很少見到他人影兒了,偶爾回來組織一些人到外面去打工,混口輕松的飯。

  我料想他不敢丟下三木和我們。來這里不久,我就跟他干過一架,別看我年齡比他大一輪,但我的爆發(fā)力一點也不比他差。關(guān)鍵是他要命,我不要命,他嚇著了。如果不是三木搶掉我的鎬子,老子真敢劈了他,不劈開他的頭,也得劈斷他一根腿。他不該騙我們。黃工后來苦苦哀求,說是這地方他也沒來過,只是聽上頭老板的指使。還說,你們想走,就走。這不是屁話嗎?老子上車的時候口袋里只有50塊,三木只帶20塊,這20塊還是向別人借的。他還許諾別人,回來后還50塊呢,哪有回家的路費。如果拿到了回家的工錢,他不說我也走了,誰也別想攔我。我沒身份證押他那兒,三木押的也只是一句話。三木壓的啥子話,我不知道,也沒興趣打聽。黃工知道,誰都有可能跑掉,但三木不會,他是老實疙瘩一個。上次有個民工跑了,被黃工追了回來,當(dāng)場揍得他鼻血直流。我們知道,工地少一個人,黃工就拿不到“手續(xù)費”,也就是介紹費。這狗日的欺軟怕硬,如果不是跟他干一架,讓他摸到我的脾氣,說不定他早丟下我們溜之大吉了。

  黃工一見到我,就把衣袖抖得呼哧響,說是在小鎮(zhèn)找了幾圈也沒見到一輛三輪車??梢钥闯鏊不帕松?,臉上掛著無奈。我說,沒得車,你背三木。黃工說,我有力氣就去挖溝了,我腰桿子動過手術(sh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為我這碗飯掙得比你們?nèi)菀?。我的身份證還被大老板扣著呢。他還說,咱們別吵了,我們輪換背三木。時間長了,誰也難以擔(dān)保醫(yī)院不派人來抓我們。三木還欠醫(yī)院五千多塊錢呢。再說,天氣這么冷,三木也受不了?,F(xiàn)在得趕緊把三木背到背風(fēng)的地方。

  我們正要去背三木,就聽見四寶哇的一聲哭起來。四寶說,三木叔的腳硬了。

  我知道三木不行了,人的命首先是從腳上散開的,腳冷了,說明他渾身也冷了,命就開始一點點散掉了。

  我愣了一會,黃工也愣了一會。誰都沒有趕緊走向三木。隨后,我的心就冷了,跟冰疙瘩似的。我不知道怎么辦。黃工朝四寶叫起來:吼你娘??!四寶的哭聲嘎然而止。四周只有風(fēng)婆子游蕩的聲音。

  我拍了拍三木的臉,手掌像拍在白鐵上。隨后有股鼻血,蚯蚓般緩慢地從三木的鼻孔里爬了出來。我一邊替他擦,一邊說,三木,我知道你有話要說,你說吧,我把話給你捎回去。我知道三木不會說話了,他已經(jīng)死了,躺進醫(yī)院他就沒有醒來,怎么還會說話呢。但我還是不停地提醒三木,要他把最后想說的話說出來。我知道人死后,如果還流鼻血,那是因為他心愿未了,或者親人不在場,或者死前心里憋著話沒說出來。我爹過世的時候,就是這樣,死了好多天了,鼻血還流淌不止,堵都堵不住。據(jù)說,如果死人流鼻血,就不能出殯,得等他把鼻血流干。我爹流了三天鼻血,身子變得跟樹葉一樣透明時,我們才將他入殮。

  三木的鼻血一流出來就變黑了,奇怪是還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腥氣。三木好像變成了一條發(fā)臭的魚。我撕開棉被,把棉絮揉成疙瘩往他鼻孔里塞。還好,血很快就止住了。然后我把三木的頭整個裹進被子里頭。腥氣味還是一陣陣地傳來,刺激得我想嘔吐。我想,三木,難道你一死就脫胎成了一條魚?你托生啥子不好,變成鳥,任你飛,托生貓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你怎么托生成了魚呢,這里連一滴水也沒有,一年四季不下雨,只吼著干風(fēng),更沒有一條流向家鄉(xiāng)的河……但是再怎么樣,你也別再托生成人,做人難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nèi)瞬蝗斯聿还?,就因為長了兩條腿……我胡思亂想起來。我的腦子是不是也出了問題。

  黃工一直蹲在一塊石頭下抽煙,身子骨弓著,頭發(fā)亂得跟鳥窩似的。我叫他,他不應(yīng)。我說,三木死了,你看怎么辦?我真的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希望黃工拿出最后的方案。黃工吐掉煙頭,把雙手捂進袖筒里,臉歪在一邊,好像在跟誰賭氣。

  過了一會他才吭氣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人反正是你從醫(yī)院里背出來的,你不背出來,三木是不會死的。

  我說,這個時候,你給老子來這一套,把三木背出來是我出的主意,我是替他著想,我不背他出來,好幾萬的醫(yī)藥費誰出?我越說越氣憤:如果不是你把三木騙到這個鬼不下蛋的地方,他會死嗎?你狗日的,現(xiàn)在倒怨起我來了。

  黃工說,你說咋辦,我手頭的錢也只夠三個人的車票。

  我說,你別給我耍花招,我知道你想把三木扔在這里。三木是東溝鄉(xiāng)馬村五組的人,你也是東溝鄉(xiāng)馬村五組的人,不管怎么樣,我們得把三木送回家。

  兩只老鷹竟在我們的頭頂上盤旋起來了,也許它們被三木散發(fā)出的奇怪的味道刺激得興奮起來。它們超低空飛行,黑黑的翅膀舒緩地煽動,像死亡張開的網(wǎng)。接著我聽到了一陣怪叫。根本不像老鷹的叫聲,倒像是野貓叫春的聲音。

  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趕走老鷹,我守著三木,它們也別想得到半點實惠。我擔(dān)心的還真是野貓呢。剛才的叫聲,說不定真是野貓發(fā)出來的,貓是最喜歡聞這種氣味的動物。我知道家鄉(xiāng)的習(xí)俗,人死了,就得謹防野貓,甚至家貓,不是擔(dān)心它們破壞尸體,而是擔(dān)心它們從尸體上躍過去,它一躍過去,事情就壞了,死人就會驚立起來,跟詐尸差不多。人們之所以得整夜守靈,就是因為提防貓的騷擾。

  怪叫聲又響了起來,我問四寶,剛才是什么聲音。四寶傻傻地愣著,說,沒聽到啥聲音,除了風(fēng)叫還是風(fēng)叫。我懷疑我的耳朵出了問題,或者大腦出現(xiàn)了幻聽。我揉了揉耳朵,發(fā)現(xiàn)耳朵里盡是嗡嗡的風(fēng)的怪叫聲。

  黃工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幾根草繩,說是要把三木捆起來。我奪過繩子說,你想干啥,捆三木?然后把他埋掉?我真懷疑這狗日的舉動。窮得買不起棺材的人,才用被子或草席一裹,繩子一捆,挖個坑埋掉呢。我們不能這么對待三木,我們得把三木送回家。他家再窮也會給他買口棺材。

  黃工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把尸體捆起來,背起來方便呀。

  我說,操你娘,說不定三木還會醒來呢。我們得先把三木背到車站。

  我知道三木的命再大,也活不過來了。我只是太傷心了,三木的身子才涼,怎么就用繩子對待他。

  四寶啃著一塊發(fā)黑的燒餅,他早就喊餓了,但沒好意思把燒餅?zāi)贸鰜沓浴,F(xiàn)在他可能實在餓得不行了。我沒阻止他。我說,四寶,你得給三木留一點。

  四寶不知道我的意思,張著空洞的眼神,意思是問,三木叔不是死了嗎?

  我說三木即便到了陰間也得吃東西,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吃沒喝了。四寶好像懂了我的意思,他停止了咀嚼,張著發(fā)烏的嘴,眼神迷茫,手里捏著半塊沒吃完的燒餅。

  四寶不敢攏身,他說三木已經(jīng)變成鬼了,他怕。黃工也磨蹭著,不敢背三木。他說,他也怕鬼。我火了,說,你們都不是娘養(yǎng)的!三木是變成鬼了,但不能讓他變成野鬼,我們得把他的魂收回去。

  我從四寶的口袋里搜出一支鋼筆,在一張裹燒餅的黃紙上寫上三木的名字,然后將黃紙揣進口袋。我嘴里念念有詞,嘰里咕叨地圍著三木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從四寶的手里拿起燒餅,放在一塊石頭上,雙手作揖。我說,三木,先吃點東西,再上路吧。

  黃工看出了我的舉動,在我在黃紙上寫三木的名字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如果死在外面的人,要將尸首送回家,得請??勘呈w的人。這叫趕尸。至今家鄉(xiāng)還代代流傳著“趕尸”的傳說。無論死在何處,都希望落葉歸根,回到故鄉(xiāng)土葬,在老家農(nóng)村,這種觀念根深蒂固。黃工從我手里奪過黃紙,說,還應(yīng)該寫上三木出生年月和死亡的時間。我說,誰知道三木是何年何月出生的,我只知道他比我小,現(xiàn)在只能寫上他死亡的日期了。我拿著筆傻了眼,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了。我問黃工,他說他也不知道,問四寶,四寶扳著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出確定的日期。我把筆扔給四寶,說,都活糊涂了,多日看沒電視,沒看報紙,鬼知道現(xiàn)在是幾月幾號了?,F(xiàn)在沒那么多講究了,我們要到城里,才能把今天的日子找回來了。他娘的!說不定三木在醫(yī)院里就死過去了呢。

  我圍著三木轉(zhuǎn)圈,嘴里念叨著: 落葉歸根啊,三木,入土為安啊,三木,不做孤魂野鬼啊,三木,我們會把你送回家的,到了家,你就安心了,我也安心了。

  村里的老人說,在古代親人客死他鄉(xiāng),沒有足夠的錢雇專車運回下葬,就請一個“趕尸人”。“趕尸人”將死人的名字、出生年月、去世年月、性別等等寫在一張?zhí)刂频狞S紙上,然后畫一張符,貼在這張黃紙上,將這張黃紙藏在自己身上。之后,他就會唱著歌,領(lǐng)著尸體回家?!摆s尸人”走在前面,尸體自然地跟在后面?!摆s尸”只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進行,天一亮,就收工。據(jù)稱,在古代,“趕尸人”在當(dāng)?shù)厥呛苁芫粗氐穆殬I(yè)。

  三木活著的時候,不相信我說的話,三木說,他沒見過這事情。我還跟他打賭。沒想到三木成了鬼,我成了趕尸人。老天真是不開眼呀!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得把三木送回去。

  三木,起來,把手搭在我肩上,對,就這樣。三木我們回家了哦。我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壯膽。三木在黃工和四寶的攙扶下,趴到了我的背上。三木把頭歪在我的后脖上,好像睡著了一樣。在那一刻,我的心沉得跟石頭一樣。我知道三木死了。但我不能想他死了。我要想他只是喝多了,或者睡著了。三木的身子比我壯實,體重比我多三十斤。我走了幾步,腿桿就打顫。但我堅持翻過了一道山梁。我害怕他掉下來,我的一只手只好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始終操著他的屁股。抓住三木的手,我的心也開始打顫,因為我感覺抓住的是一塊割肉的冰。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哭。我一哭,力氣就散了。我一哭,心里就怕了。我只是在心里罵老天爺真是不長眼啊。

  黃工和四寶默默跟在后面,在他們的后面還跟兩只老鷹。

  我得給自己壯膽,我在心里跟三木說話,就當(dāng)三木還活著:三木,誰叫你喝那么多的。我的話你不聽,你是一直聽我的話的,要不我也不會把你帶出來。我說過這酒比家鄉(xiāng)的酒烈性大,燒胃,你不聽,你說你冷,又過了一年,得暖和暖和高興高興。都怪我沒搶掉你的酒碗,我也暈了。醫(yī)生說,烈酒把你血管沖破了,也就是腦溢血。這病是不好治的,就是治好了,不是偏癱也是傻子。如果當(dāng)時不把你架到工地,而是架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說不定還有救,誰知道你的腦子里在流血。都以為你還醉著呢。

  去年我也背過你。那時你比現(xiàn)在還沉。你喝村長的喜酒喝醉了,要不是我把你強行背回家,說不定你從山梁子上摔下去了。那次你醉得太很了,鬼知道你灌了多少馬尿。我知道你有心事,你想用酒壯膽,把狗日村長的卵割下來下酒。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意思。要不你不會喝那么多,要不你不會在懷里揣一把殺豬刀。最后你還是沒膽量,你醉得很清楚,你得活,委屈地活,也比死強。我說過你是最死不得的人。那天喝酒的人很多,誰也沒有在意你,我聽到山梁子上有個人鬼哭狼嚎,還以為哪家死了人呢,原來是你在罵村長。你罵完村長,又接著唱歌,唱得我心里癢癢的酸酸的。平時你是個悶屁蟲,難得說一句話,沒想到你還會唱歌。你的確是喝醉了,你把自己的衣服脫光了,掛在樹丫上,唱得眼淚鼻涕的一塌糊涂。我朝你吼,你才停下來。我說,你狗日的今天是怎么了。你抱著我喊救命,說你剛才遇到了強盜,強盜把你賣豬的錢搶走了,還把你的衣服也剝光搶走了。你話一說出口,就感覺你不是喝醉了就是瘋了,因為你說的凈是不著邊際的胡話,我說,你不是剛在村長家喝酒嗎?你家的豬一賣掉,錢就還了人家。我從樹丫上扯下你的衣服,給你穿上,我頭一次罵你,你狗日的,是不是瘋掉了,強盜就是把村子搶光,也不會打你的主意,你窮得只剩下這兩件破衣服,家里只剩下幾間土房子。你手里拿著一把殺豬刀,瘋狂地砍著樹,砍石頭。石頭里的火都被你砍出來了,但就是沒說還要砍村長。你接著大哥大哥一陣亂喊。你說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喝醉了。

  你一說完,身子真的如稀泥團樣出溜在地,吐得稀里嘩啦,我只好把你背回家。

  第二天我在稻田里遇到你,你竟把晚上的事情忘光了。我跟旁人說起這事,你竟說我取笑你。別人也以為我編造你“和強盜搏斗”的故事呢。別人說,三木是個悶屁蟲,說話口齒都不清,怎么還會唱歌呢。眾人還笑,這肯定是個瞎眼強盜,要不怎么可能搶三木呢。要不是我親眼目睹那個場景,我也不會相信。

  三木,你睡吧,用手抓緊我。這地方不會有強盜了,強盜都躲到城里去了,金銀財寶都在城里藏著呢。即便我背著一坨金子,也不會遇到強盜了,強盜走不了這樣的山路,也不會到這個鬼不下蛋的地方來尋死。要不我給你唱歌吧,唱你唱過的。

  我試圖放開嗓子,但嗓子好像被堵住了。我唱不出來了。三木,你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哪還能唱?過會我給你唱。我唱花鼓調(diào),哪個來推我嘛?這是家鄉(xiāng)的歌。你唱的老戲,我不記詞了,只能哼調(diào)。我曾要你唱,我好學(xué),你說你根本不會唱。我都懷疑那天我背回家的酒鬼是不是你。

  我吃力地抬了抬頭,天色烏青,風(fēng)小了。風(fēng)小了,就意味著天色不早了。這個地方就是這樣的古怪氣象,風(fēng)都是在白天刮的,晚上氣溫急驟下降,干冷。

  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四寶跟兩只老鷹斗氣,一手捏著半塊燒餅,一手捏著石頭;而兩只老鷹在頭頂虎視眈眈,不時傳出怪叫聲。黃工低著頭,棉帽遮住了整張臉,身子走得歪歪斜斜,偶爾回頭大罵,不知是罵老鷹,還是罵四寶??梢钥闯觯@狗日的心里煩躁得不想活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們只翻過三個山頭。黃工說,翻第五個山頭時,火車站就到了。望著前方隱隱約約冒出的黑色山頭,虛汗就冒了出來。我知道在天黑之前,我們是難以趕到火車站了。

  走到一斜坡上,我實在邁不動腳了。我說,三木,咱先歇歇。三木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我身子一仰,三木就輕輕地從我背上出溜下來,身子靠在斜坡邊的刺槐上,樣子跟醉酒時差不多。接著我就歪倒在地,在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的骨頭發(fā)出嘎吱的響聲,汗水如螞蟻在周身爬動,喉嚨里干得發(fā)不聲音。我抓起一塊冰雹,就往喉嚨里塞,清涼的冰水,一滴一滴地融化,帶著一絲甜味。一天下來,我只吃了一塊燒餅,但是我的肚子竟沒有一點餓的感覺,只是感覺空,渾身的空,腦袋好像長在別人的身上。

  黃工不敢朝三木攏身,虎著一張刀子臉,也在喘氣。他望著天說,在走一個小時,火車站就該到了。他還說我們來的時候走的也這條路。我不知道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火車站藏在哪個山旮旯了。我只記得那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站,只有一個又胖又兇的穿制服的老頭在看守。這條鐵路通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問黃工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 “啞月” 這個古怪的站名。

  得輪到你背三木了,我對黃工說。

  他站著沒動,雙手袖著,一副疲憊的樣子。他說,再堅持一個小時就到了,這條路我熟悉。

  我說,你到底背不背?我從地上站起來,眼睛死死盯著黃工。

  黃工說,我跟你說過,我的腰桿動過手術(shù),天一變就痛得直不起腰桿。不是我不背,我實在背不動。

  我說,你不是背不動,而是你狗日的怕了。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巴望不得把三木丟在這里喂野物,你想脫身。

  黃工急得跺腳,來回圍著我打轉(zhuǎn),說,良心在我肚子里呢,你摸摸,你摸摸,一摸就知道了。

  我把三木的身子扶正,然后指著黃工說,三木,你說這狗日的有良心嗎?你說說,你說說。

  三木的頭歪向一邊,好像根本無心回答我的問題。

  但是我的心突然急驟跳動起來,我看見三木的眼角掛著兩顆淚珠。淚珠一動不動,像凝固的冰粒。三木死了,怎么還會流淚呢,我朝著黃工喊,然后朝著四寶喊。沒人回答我。我又說,三木知道,三木什么都知道,他要回家了。他想家了。

  我也不敢朝三木攏身。害怕他突然站起來。

  黃工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說,三木是死過多次的人,說不定他從閻王那兒溜一圈又回來了呢。

  四寶蹲在一塊石頭上,像另一只老鷹。他突然一聲尖叫起來,聲音劃過黃黃的天空。接著他哇的一聲哭開了。

  嚎你娘?。「愕美献有幕袒痰?。黃工對著他吼叫。

  兩只老鷹在四寶的哭聲下,飛離了我們的視野。

  我替三木擦掉淚珠,我擦掉一顆,另一顆又冒了出來。反復(fù)如此,我擦不盡。他的淚是慢慢滲出來的,一滲出來,似乎就快速凝結(jié)成顆粒狀。我說,三木,別哭,你一哭,我就想哭了。等我們回到家后再哭。

  我沒忍住,任淚水嘩嘩地直流。我哽咽著嗓子說,三木,再過三天我們就到家了。

  我接著把三木背了起來,一想到回家,我的力氣竟又回來了。

  三木,我給你唱,唱什么呢?我在心里說。

  我唱不出來,我給你哼吧。我真的哼了起來,哼得不成調(diào),跟哭差不多。周圍太安靜了,我得發(fā)出點聲音。那些羊屎疙瘩的山頭漸漸暗淡下來。天低得像個布口袋罩著。我不能停下來,不能把三木丟在山野里過夜,晚上的氣溫零下幾度,活人受不了,死人也受不了,只要他還沒進土,我們就不能虧待他。我叫黃工把三木的頭捂進棉被里,這狗日的磨磨蹭蹭。他已經(jīng)走到了我們的前頭,他說,前面沒路了,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我已經(jīng)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天好像“擦”的一聲就黑了下來。

  三木好像也沒力氣抓住我的肩頭了,感覺他的身子漸漸硬起來,滑溜滑溜的。我只好放下三木,把他的身子整個捆進被子里,捆得像一根木頭,然后把他杠上肩頭。這樣省力,走起來也方便多了。四寶給我在前頭引路,他的前面是黃工。

  黃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說,沒路了,我們翻錯了山頭。

  操你娘!怎么會沒路了呢?你不是一直在前頭找路嗎?我火了。

  黃工說,我們走到了懸崖邊。

  我打燃火機朝前一看,我的心一下掉了下來:前面黑麻麻一片,深不可測。我們真的無路可走了。

  一堆火在山野里燃了起來。我們在靜靜等待天亮。

  冷首先是從心底里生出的,我望著火,感覺火是從冰里冒出似的。越靠近火,身子好像就越冷。黃工和四寶縮在一起,像一只小烏龜偎著一只大烏龜。我的身旁是三木,我已經(jīng)解掉了捆他的繩子。他僵硬的直直的身子,又散發(fā)出濃烈的魚腥氣味。我費力把他往火堆旁挪。他也得暖和暖和身子。我們都沒睡著,那半塊燒餅一直放在火中烤著,我們誰也沒有伸手,直到它烤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四寶才用樹丫把燒餅從火中搶救出來。但是它已經(jīng)變成焦炭了。

  我突然想起那兩只一直跟隨我們的老鷹,想必它們已再無耐心,去尋找新的食物去了。但是我還是感到害怕,如果它們見到火光,說不定會突然從空而降,把三木從地上叼走。所以我一直守在三木的身邊。

  黃工翻出黑包,數(shù)著里面的鈔票,他一連數(shù)了三次。他說,還是只夠三個人的車票。他的意思我明白,剩下的錢只夠三個活人回家,或者他想動三木的錢。心想,三木的錢在我口袋里揣著,就是我們爬著回家,也不能動三木的這點工錢。

  四寶只睡了一小會就醒來了。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兩只老鷹在空中打架,打得羽毛紛紛凋落,一只老鷹赤著脖子掉下來了,另一只老鷹也赤著脖子掉下來了。

  黃工撲哧一下笑了起來,日你娘,在這個時候你還做這個怪夢!

  我笑不出來,眼睛一直盯著火,盯得我睡意蒙朧。我恨不得把兩粒眼珠挖出來,放在火里烤,心煩的情緒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來。

  我把手放在三木的手上,三木的手暖和了許多。我在心里說,三木,如果是我死了,你也會背我回家的。但是就是你把我背不回家,放在火里燒成灰,我也不會怪你。我死在哪兒都成,無兒無女,獨自一人,沒人念我,也無人疼我。你還曾羨慕我灑脫呢。我灑脫個鬼,我們村的那個瘋子才灑脫呢,整天騎在樹上吞云吐霧,唱語錄歌。也不見他吃什么,但活得比誰都壯實,如果不是從樹上掉下來,說不定他還活得活蹦亂跳呢。不說這個瘋子,就說村里那個麻子乞丐吧,王麻子也比我灑脫,他討了一輩子飯,回家居然起了房子,五間大瓦房蓋得氣氣派派,村里人誰不羨慕。但是咱丟不起臉啊。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這道理你是懂的。我樂意帶你出來做工,就是因為你還有臉,活得身子還正。你只有力氣,我也只有力氣,但是力氣也不管用。我這一把年紀(jì)出來打工,就是為了養(yǎng)老,活得體面一點。有錢才有體面,這我知道,但是問題是我沒錢,你也沒錢。土里刨不出錢啊。我們得出門做工。我比你還慘呢,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老了畢竟還有子女,再窮他們也會給你一口吃的??晌腋悴灰粯樱沂莻€孤老。我不掙點錢留著,就只有活活等死了,沒人養(yǎng)活我?,F(xiàn)在你比我更好,你什么都不需要了,清靜啊,現(xiàn)在沒有誰比你更清靜的了。我都想跟你同去另一個世界呢,真的,我不騙你,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三木,……

  火跳著還叫著,火中的聲音也像是從冰里冒出來似的。

  我和三木說話呢,我們經(jīng)常就這樣坐著說話的。

  天亮之前,我們終于趕到火車站。

  黃工不見了,四寶也不知跑到了哪兒?我實在頂不住了,身子一歇下來,瞌睡蟲就活了,在周身亂怕,壓得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我抱著三木瞇了一會。開始我把三木橫放在座椅上,被火車站的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臭罵了一頓,罵我們不講衛(wèi)生,還說那些損壞的座椅都是被我們這些外地人搞壞的。我懷疑這個孤老頭子是被酒灌壞了,他身上彌漫著一股酒氣。我不能跟他吵,我得忍著。我好不容易從三木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煙遞給他,他連看也沒看一眼,想必嫌棄這煙太劣質(zhì)了。我早沒煙了,三木的這包煙也只抽幾支,但我不能動他的煙,便把煙放回三木的口袋。我只好跟站長解釋,說同伴病了,需要休息。他沒問是什么病,掂著肥肥的肚皮走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三木捂在我懷里,不敢再把三木橫放在座椅上。我害怕老頭陰沉的臉。上次我們從這里下車時,他也是這個陰森的樣子,想必他活得太孤單了。

  火車站沒什么人。天依然陰著,風(fēng)依然刮了起來。車站的附近是一溜石頭房子,矮得跟咱老家的豬圈一樣。我知道這是個小集鎮(zhèn),小得見不到幾個人影。

  站臺上沒有人,候車室也只有三五個人在晃動。一個坐著滑輪車的乞丐躲角落里啃面包??型昝姘?,他來回從我面前經(jīng)過,目光只是掃了我一眼,也許他聞出了我身上的窮酸味道,也聞出了三木身上的酸窮味道,根本不屑或不好意思向我們伸手。我的腦袋在窗玻璃上晃了幾下,胡子拉叉,頭如刺猬,我不敢看自己一眼,把頭瞥向一邊,躲開窗玻璃里毛發(fā)混亂骯臟的自己。我這模樣,只要我向旁人伸出乞討的手,也許就能得到一塊面包。但是我做不到,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可以可憐別人,但害怕讓別人可憐我。

  那個胖站長端著茶杯走過來,我慌忙中把三木的臉轉(zhuǎn)向我的胸口,害怕站長來“關(guān)心”我身邊的“病人”。我也盡量不去看這個憂悶的胖子。還好,胖子經(jīng)過時,沒理睬我們,只是朝著乞丐做了個古怪的微笑,我猜不出他為什么會這樣微笑,想必他們已經(jīng)很熟。一個把酒當(dāng)茶喝的古怪老頭,想必不會有啥好脾氣。

  我從旁人的嘴里得知,再過半小時,火車就到了。清早我們趕到火車站,已經(jīng)等了好幾個小時了。但是黃工和四寶還沒見到影兒。黃工說到外面買點吃的喝的。這是趟慢車,在車上得熬一天一夜才能到達廣州。我有點慌了,四處張望,喊著四寶的名字。我不敢丟下三木,如果旁人發(fā)現(xiàn)候車室里有具尸體,那事情就糟了。

  正當(dāng)我焦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四寶回來了。他一見我,就問黃工回來沒?我說你不是跟他一同出去賣東西嗎?四寶說,我是跟他一同出去的,買完東西后,就不見他人影兒了,我找了他好久。

  四寶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感到事情不妙,這狗日的想必溜了。四寶的手里拎著一只黑塑料袋,里面只有幾根棍子似的黑面包,手里捏著半根,想必被他啃掉了一半。乞丐的滑輪倏地出現(xiàn)在四寶的面前,動作快捷地搶走了四寶手中的半根面包。

  等到四寶跟乞丐撕扯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丟下三木去找黃工。我狼一樣在四周吼叫、大罵。這時我聽到了火車鳴叫的聲音。那聲音隨即驚天動地。我只好轉(zhuǎn)身跑向三木,抱起三木直奔站臺。

  四寶丟下乞丐,抱起行李拖泥帶水緊跟我后。

  火車還沒停穩(wěn),胖站長搖著一桿小旗,把我喝住,車票,車票,你的車票呢?四寶放下行李,翻開兩只褲兜,三張車票飄然落地,慌張撿起車票遞給站長。站長并沒接票,只是厭煩地朝我們揮了一下上車的手勢。

  我連背帶杠把三木弄上車,還沒坐穩(wěn),火車就開動了,短短的幾分鐘累得我一頭汗水。準(zhǔn)確地說,汗水是急出來的,如果上不了車,那就完了。

  還好,里面沒什么人,車廂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十來個人。我把三木橫放座位上,用被子捂得捂嚴(yán)實,害怕別人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古怪氣味。

  四寶把行李抱上車時,一只手上竟還捏著從乞丐手里奪回來的半片面包。我說,黃工跟你說了啥?四寶說,啥也沒說,買完東西后,他說上廁所,就不見他人影了。我說,這狗日的終于把我們給扔掉了。

  我知道他怕負責(zé)任,我們是他帶過來的,三木死了,他不敢死人回去。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不怕,我是盡義務(wù),三木是跟我出的門,沒法救活他,我得把尸體送回去。他家人不理解,我也沒有辦法?;钜娙耍酪娛?,我不能丟下三木,這道理我是懂的。

  我這樣想著,其實也有點害怕,因為我?guī)Щ厝サ漠吘故莻€死人,怕也沒用了。

  天突然陰了,車廂里幽暗下來,里面沒有燈光。這慢車走走停停,我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覺。但是我不敢睡,害怕列車員來詢問。在我擔(dān)憂的時候,真有列車員過來查票。我趕緊把三木橫靠在我的大腿上,用身子盡量擋住三木蒼白變形的臉。列車員查完票,又看了一眼躺在我身上的三木,問這個人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打了個寒噤,趕緊說他喝多了。這是個面相溫和的小伙子,隨即拿了個垃圾桶丟在我們面前,就走開了。

  列車員一走,我又把三木橫在坐位上。坐在鄰座的一個女人,跟四寶聊上了,問四寶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還問身邊是你什么人。四寶傻乎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面對城里人就有點慌張。我害怕他瞎說,就替他回答。我說,我們不從哪兒來,也不到哪兒去,我們只是要回家。我接著說,這是我的兒子,腦子有點傻。我的腦子真亂。面對我的胡說,女人臉色一沉就不吭聲了,想必把我也當(dāng)成了傻子。我是急啊,害怕啊,我要回家,就不能因為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背著具尸體上車,壞了大事。

  然后我使眼色讓四寶坐到我身邊。女人好像聞到什么氣味,捂著鼻子就坐在了離我們更遠的位子上。我使勁聞了聞,沒聞出啥,奇怪的是三木身上的魚腥味道竟然也消失了,但明顯有股尿臊味道越來越濃烈。我知道三木尿了褲子,從醫(yī)院出來前就尿了褲子。我知道死人都會尿褲子,有的還會拉出點什么。如果從這點來看,那三木在醫(yī)院就已經(jīng)死過去了。這樣想,我的心里稍稍寬慰一些,你是真的無救了,我才拔的管子呀,三木,你莫怪我。

  四寶始終與三木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知道他怕鬼。我不怕,怕的是三木流眼淚,還怕他流鼻血?,F(xiàn)在他不會再流了,想流也流不出來了。后悔又一次從心里生出來,盡管我已經(jīng)后悔一千次一萬次了,可是世上沒有后悔藥。接著我就在心里日黃工狗日的祖宗八代!我怎么就聽信這個狗日的了,怎么就沒把他的腦袋剁下來。

  我氣啊,果真要我殺人,我也會膽怯的。如果我有膽量殺人,殺的不僅僅是這個姓黃的,要殺就殺一批,反正我不想活了,不如多找?guī)讉€替死鬼。可是我下不了手,上次我跟黃工大干一架,也只是想把這家伙的氣焰壓下去。我可不像三木,別人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三木都能忍。

  火車每次???,我就心煩。但一想到我們是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就寬松了些?;丶?,我做夢都想回家,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的感覺。我也是個常年在外的人,過去根本就不想家,窮,那地方真窮,人都瘋了一樣往外面跑,村里剩下的只是一些跑不動的人,一些老弱病殘啊,土地什么都長,但就是伺候不起。但是我想回家了,窮窩里畢竟有我一張安靜的床,死了還會占一塊安靜的地。我說過,我還能跑五年,也就是說還能出五年的力氣,到那時外面的鈔票任我撿,我也跑不動了。我不能餓死,得給自己留幾個養(yǎng)老錢。村里的姚老四還不給餓死的,他有錢也餓死了,四個子女從城里回來給他收尸,才發(fā)現(xiàn)姚老四枕頭底下壓著一沓票子呢。他是不能動了,就餓死了,死了多天,尸體發(fā)臭,才被個收破爛的發(fā)現(xiàn)。子女們倒是很大方,棺材是從城里購買的,沉且厚實,漂亮得令老人羨慕,可是村里竟找不到幾個抬棺材的勞力,如果不是我和三木從外村花錢喊來幾個修路的壯實漢子,姚老四還入了不土呢。想想活著有啥子意思。我得靠自己啊,就連棺材都得靠自己準(zhǔn)備。棺材我早準(zhǔn)備了,干了一年的活,我才給自己置了個最值錢的家當(dāng),說不定哪天就報銷了。三木跟我不一樣,他得為活著的人活。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對不住三木,如果你不嫌棄,你就睡我的棺材。我還有力氣干幾年呢。

  四寶終于睡著了,涎水流得老長,這娃還嫩,下次無任如何我不敢?guī)鲩T了。三木死了,讓我丟丑,不能再有個三長兩短。出了這事,想必誰也不敢跟我出門了。

  三木,如果你活著,我們一同回家有多好。你應(yīng)該還記得,上次我們也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家,車剛過省,你就對別人說,快到家了,其實家還遠得很呢。我們兩人抱著塑料壺,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喝,像一對親兄弟。旁邊的人還以為我們喝的是水呢,其實我倆喝的是酒,我倆每人只花五塊錢就買了十斤燒酒。我倆喝了一路,沒吃一口飯菜,沒醉,誰都沒醉。如果你活著多好,可是……

  現(xiàn)在我就想喝啊,可我一沾酒可能就醉了。

  我掏出事先黃工給我和三木結(jié)的工錢,一共六百八十三塊。這是三木的工錢。我的工錢黃工說上頭的老板抱怨我們沒完成規(guī)定的任務(wù),只能拿一個月的工錢。三木的一份我用塑料袋裝著,無任如何我不能動他的錢。

  我叫了幾遍,四寶才醒來。醒來后,他迷迷糊糊朝車廂的另一方走過去,然后又走過來,再然后又走到另一截車廂。我說,四寶,你在夢游是吧。四寶不回答,眼睛發(fā)直。我只好把拽他一下,沒想到他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了。我慌了,說,你怎么了?四寶。四寶半天才說一句,大叔,我餓花眼了。我說,面包呢,上車前,你不是拎著面包嗎?我翻開蛇皮袋,沒找到。四寶說,面包被人偷走了。我說,誰會偷面包呢?我懷疑他為了從乞丐的手里搶回半截面包,把塑料袋的面包弄丟了。我趕緊掏出票子,買了一些吃的和喝的,隨便還買了一瓶酒。我獨自喝了一口,頭就有點發(fā)昏。

  晚上火車停在一個不知名的站,站臺上站滿了人,想必到了一個比較大的城市。我問旁人,旁人冷漠地說了一句不知道就睡了。車廂頓時擠滿了人。有個長臉漢子拎著一只大包站在三木面前,叫道這兒有人嗎?我說,這不是人,難道是鬼?長臉說,這不是臥鋪,起來起來。他要動手去拉三木,我慌忙中把他推了一把,說,這是個病人。長臉說,病人也不能占三個人的位置。說完,他把包往座位底下一塞。我知道長臉是坐定了,害怕壞事,只好把三木抱起來,用被子捂住面孔,給長臉騰出一個空位。

  三木的身子發(fā)硬,我好像抱著一根木頭。夜深人靜時,我渾身顫抖,恐怖再次從心里冒出。畢竟我抱的是具尸體,那能睡得著,火車朝著黑暗深處飛馳,感覺是往地底里鉆。

  時間一長,我大腿發(fā)酸,心里發(fā)冷,三木就像一塊冰吸走了我身上僅有的一點體溫。我只好騰出一只手喝兩口,還趁機在三木的頭上灑了些酒,一是為了壓壓他身上的怪味,二是給人以喝醉的假象。

  一路上幸好無人詢問我抱著的這個人到底是死是活,也無醫(yī)生來救助,在一千多公里的路途上,竟蒙哄了別人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車到終點站,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我才背著三木下車。但是我不敢出站,盡管我的手里捏著車票,還是擔(dān)心,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我背著尸體,那問題就嚴(yán)重了。

  我背著三木傻站了一會,不敢出站,只好把他放到一處垃圾桶旁拿主意。我對四寶說,把酒瓶里的酒全灑在三木的身上。四寶說,酒都被你喝光了。我拿起空酒瓶,發(fā)傻,不知道酒的我喝掉了,還是漏掉了。我將酒瓶很勁砸在垃圾桶里。酒瓶破裂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感覺我的心也隨即破裂了。我只好將三木再次背起來,大膽朝出站口走去。

  我把兩張車票舉在頭頂,順利出了車站,然后趕緊朝離火車站不遠的汽車站走去。

  正當(dāng)我在汽車站等車、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有幾個穿制服的人把我拍醒了,隨即我的雙手被烤住了,大腦隱隱作痛,感覺是撞到了石頭上,眼神發(fā)花,如同在夢里一樣恍惚。

  汽車站亂如蜂窩,人們都朝我圍過來。隨即我被一輛警車帶走了。

  聽人們議論,我才知道是三木身上的腐臭氣味,驚動了旅客,以為我是個盜尸賊,他們報了警。

  出事了,終于出事了。我一邊想,一邊哭,淚水汪汪直冒。我哭自己,也哭三木。

  到了派出所,一進審訊室,大腿就軟了。我不停地對警察說,三木死了多日了,我們是同鄉(xiāng),只是想把他送回家。

  警察說,你怎么不報警,真愚昧!

  我說,我沒辦法,沒錢救活他,只想把他背回家。

  另一個制服說,你知道你犯了法嗎?

  我張大嘴巴,褲襠里熱了一片。我怕坐牢,不知道犯了啥子法,一下跪在地上說,我只想把三木背回家。

  警察把我從地上拎起來,說,真是愚昧!

  后來不管他們怎么審訊問我,我只是重復(fù)一句話,我只想把三木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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