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速寫眾生相

　　一 羅 阿 婆

　　認(rèn)識羅阿婆是一九九五年。她在?？谑胁勰下烽_一間小花店，我拿點貨讓她代銷，連做了幾年。她的人生遭遇一直觸動著我。

　　羅阿婆出身廣東一個工商業(yè)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拔母铩睍r，家被抄砸，她被驅(qū)逐鄉(xiāng)下勞動改造。當(dāng)時，羅阿婆才二十多歲，可謂一枝黃花閨秀。

　　造反派懲治“剝削階級”的后代總是想盡絕招——村里有個貧下中農(nóng)的殘疾人，又流鼻涕又流涎，四十多歲的單身呆子，于是，強把羅阿婆“分配”給他做了老婆。

　　政治命運的安排，是一個弱女子無法改變的。她逃跑過，卻被呆子捉住，多次打得就差沒斷骨頭。她抗拒呆子的殘暴，可呆子發(fā)起威來就象惡魔一樣兇煞。她想一死了結(jié)，可是她有了幼小的生命，孩子是無辜的。她不能料到這樣的非常日子要過多久，還必須把兩個孩子哺養(yǎng)成人，日后也有個希望。

　　在孩子長到幾歲能聽懂話的時候，羅阿婆趁呆子不注意，一下帶著兩個孩子跑了。她不敢走大路，不敢投親友，爬山涉水逃到了千里之外的海南島。她躲在五指山，用樹皮椰子葉搭茅屋，吃野果野菜，過起了原始人的生活。過了半年，她看看沒有動靜，就悄悄出山來到村子里，幫人縫衣打雜，換些食物零錢。

　　這樣過了幾年，羅阿婆在村子里已覺察到中國政治命運發(fā)生了大轉(zhuǎn)折，于是，她回到了廣東那個鄉(xiāng)下，正式向鄉(xiāng)政府提出離婚訴求。在掃蕩陰霾的當(dāng)口，她的十年非人的遭遇深深感動了干部，終于，她永遠(yuǎn)解脫了那樁非法、惡心的婚姻桎梏。

　　羅阿婆重新來到海南，把兩個孩子帶出深山，來到都市給人打工，什么臟活、臭活，白天黑夜地干，一干就是十年。一九九八年，海南建省辦特區(qū)，也給羅阿婆帶來了生機，給她提供了更為廣闊的打工市場。羅阿婆帶著孩子省吃儉用，終于掙了一些錢。她把全部家當(dāng)拼上，在當(dāng)時的?？谑猩虡I(yè)中心博愛路租了一間小店，憑心靈手巧經(jīng)營剪紙、花卉、小工藝品。

　　這樣做了幾年，兒女都已二十多歲了，羅阿婆又張羅著給兒女辦下了婚姻大事?？粗患胰撕貌蝗菀走^到了這樣的今天，羅阿婆高興呀。雖然年過五十，她還要拼上老命，為兒女打下一片江山。

　　羅阿婆說：“海南整年都是熱天，我第一個從大陸把竹涼席購過來賣，開辟了一個新市場。那年，我獨身一個，帶了十萬元錢去福建進(jìn)貨。旅途中，我外面穿得破破爛爛的，腰上腿上全是緊扎扎的現(xiàn)金，誰也看不出破綻。福建的竹席在大山里，要爬幾十里山路才能收到貨。單向旅程七天，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過一頓好飯。一條竹席十多斤，山上沒有車，又為了節(jié)省錢，常常是自己手提背扛，竹席響骨頭也在響……” 羅阿婆說到這里，禁不住眼淚就出來了，仿佛她仍在大山里背著沉重的竹席蹣跚著。

　　“傷心吶，現(xiàn)在的世道哇，兒子治不了兒媳。貨到家，兒媳成了老板娘。說‘你給我跑了十多天路，就算半個月吧，一天三十元工資可以吧？不行，四十也可以?！視灹?，天底下的惡事怎么都讓我碰上？”

　　竹席面市，非常走俏，從此與許多廠家建立了銷售代理關(guān)系，猛賺了一把。但是，紅起來的“老板娘”總覺得老太婆是個多余的人，經(jīng)常橫眉豎眼。羅阿婆終于無法忍受這樣的刁鉆，也不忍心為了自己而讓兒子和兒媳吵鬧不和，她選擇了離開。

　　羅阿婆將“分得”的一點點錢另開了一間小店，小得只有五、六平方米。搭個閣樓住，樓下做生意。阿婆老了，再也做不了重活生意，就靠賣花糊口。才五十多歲，卻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儼然古稀之人。老人吃盡了太多的苦。

　　老人說：“兩店相隔并不很遠(yuǎn)，但晚輩們很少來看我。有一次病在樓上幾天幾夜無人知曉，若是死了也不知道個時辰?！薄靶液谜伊艘粋€老伴，也可以相互關(guān)照一下?！卑⑵胚@時沒有淚，只有聲聲嘆息，想是她的淚早已流干。

　　羅阿婆送給我一本書，是線裝本，厚厚的《玉歷至寶》，內(nèi)中多是善舉之事，懲惡之誡。除了許多中醫(yī)秘方之外，還有圖文列出惡人死后，在陰曹地府所受的種種懲罰，如割舌、鋸身、下油鍋等等。阿婆說，她自印了一千份免費送人，讓世人行善不惡。

　　幾年不去此店，聽說店已易主。那么善良勞苦的羅阿婆，現(xiàn)在哪里，活得好嗎？

　　二 漂亮的女鄰居

　　新來的鄰居特漂亮。三十來歲，端莊豐腴，眉目含情，非常的成熟，無限的女性魅力。然而，她獨身。獨身的美女都有動人的故事。

　　因為太美麗，不敢與其言。但互過家門千百回，不問也自熟。女齊氏，東北人，性直爽快，閑時常談起她的苦衷——

　　女人，不要太漂亮，漂亮有時是寶，有時則是災(zāi)。我年輕時，就是因為太漂亮，抬高了自己，看低了別人。一般人根本就不選入范圍，無論多么穩(wěn)重老實的小伙子。在重重包圍中，我就看上了那個高大英俊的他。當(dāng)時，他也只是普通市民一個?？墒?，漂亮是色盲，我只看到他的英俊，其它什么都看不到。結(jié)婚了，我們整天享受著漂亮。他有事沒事老喜歡陪著我，撫摸我的皮膚，貪婪地看著我，整天看不夠似的，說：“讓我好好欣賞?！逼辆瓦@樣成為我的增高劑，培養(yǎng)了我的霸氣。我常常居高臨下，傲視一切，在家里指手劃腳。他給我買的衣服，我在鏡子前一站，不合適——扔！我喜歡吃的東西，他一點不吃全部捧給我——他咽著口水看我吃完，還說“不想吃?！奔覄?wù)事我不做，怕?lián)p傷了漂亮。這種霸氣一直延續(xù)到孩子出生幾歲。

　　漂亮是麻劑藥，麻劑別人也麻劑自己。當(dāng)我一直置于養(yǎng)尊處優(yōu)時，看不到漂亮已悄悄向肥胖轉(zhuǎn)移。一天，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不知是告訴還是自語：“好肥呀。”從那時起，共同享受漂亮的幸福日子就不多見了。

　　人說：“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媽媽。”一點不錯。在我的漂亮漸漸變質(zhì)的時候，孩子他爸的英俊依然不減。當(dāng)全國興起打工潮的時候，他帶著他的英俊南下了。深圳，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方。我的漂亮在這兒“退居二線”無法參與市場競爭。他有了工作，收入不菲，一下從我的壓迫下解放了。漸漸，他不再欣賞我了，為新的漂亮牽走了。

　　我忿然與他分手，帶著孩子來了海南。我把所有的能耐都拼上了，買了一輛出租車。先是自己開，一天跑十幾個小時，很疲勞，來不及打扮?？粗R子里的我，消瘦了，起皺了，我問自己“值不值？”我開始反思：我得重拾漂亮。于是，我不開了，雇個強壯的小青年代勞，而自己重新濃妝艷抹打扮起來，象年輕小姐，比小姐更具成熟魅力。不久，我們就不能自守：我渴望他的強壯，他渴望我的豐艷，雙雙享受著這非份的甜蜜。

　　小青年待我極好，開車賣力，交帳忠誠。他要我給他生個孩子，希望我永遠(yuǎn)屬于他，可我沒有離婚。在享受狂愛的同時，我又被新的痛苦所包圍。我只是怕浪費自己的漂亮，讓小青年安慰我的心，驅(qū)走我的孤獨，別的不要為難我。但是，我又沒有力量拒絕小青年的欲望。終于我懷孕了。我的兒子八、九歲了，雖然我把他寄宿學(xué)校，但假日回家也很看不慣我倆的相處。我還想了很多很多——我真的能跟小青年愛到永遠(yuǎn)嗎？我要不離婚豈不犯了重婚罪？我要離婚前夫同意嗎？孩子他爸說不定玩過幾年后重又回到我身邊？

　　不是漂亮，我沒有這么多災(zāi)多難。

　　三 港 商“獅子”

　　在我海南經(jīng)商的歲月里，有一位香港商人使我難忘。不是有什么恩寵于我，而是他的興衰讓我怨、讓我憐。

　　港商姓王，年近六十，圓頭、頹頂、爆眼、橫肉、色褐；牙特厲，一盤豬腳幾分鐘“嘣咔”撕完；聲音洪亮，呵斥人令人生畏。我私下里跟老鄉(xiāng)都叫他“獅子”。

　　“獅子”雖亦老，但非常健朗。能吃能睡，精神亢奮。每午，放下飯碗，還在聊天中，五分鐘就鼾聲如雷。尤其讓我羨慕的是：無論企業(yè)多么維艱，都不見他沮喪、憂慮，照吃照睡，似大將風(fēng)度。其實，他并無大將謀略，而屬“人無遠(yuǎn)慮必有后患”之類。

　　“獅子”不懂經(jīng)商，而是靠瞎碰商機支撐自己。他來海南時，正值建省辦特區(qū)，各地的錢涌向海南蓋樓房之際。外商受保護(hù)，享受很多優(yōu)惠，可以接到很多工程。他就將接到的工程轉(zhuǎn)手給別人去做。雖有公司，但一無設(shè)計二無施工。商戰(zhàn)一場，竟然還未披鎧甲，局外人一趟。那時工價高，憑中介就猛賺了一筆。他在海口買了房子，換了妻子，過著高枕無憂的生活。但好景不長，“泡沫經(jīng)濟”忽如潮水一夜退去，“獅子”的裝飾公司完全停擺，手下幾個人日夜搓麻將。按商海前衛(wèi)的觀點：市場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了人才就會尋找新的商機，開拓新的市場。但“獅子”不諳此道，手下人多數(shù)連名字都寫不好，僅一人懂管理，還是兼職的。

　　“泡沫經(jīng)濟”造就了“獅子”的興榮，也孕育了他的惰性，以及粗魯?shù)墓芾砗筒豢氐纳罘绞?，令其不能乘勢而上，順流而下，以變?yīng)變，以致經(jīng)營斷層，一籌莫展。

　　這時我走進(jìn)了“獅子”公司。根據(jù)市場情況和他的經(jīng)濟實力，我建議他投資辦個家具公司。我說：“我給你管理，你不懂也行，就坐享其利，以后慢慢進(jìn)入?！苯?jīng)過一個多月的磋商，雙方簽約：他投資，我管理，利潤八、二分成。簽約后，我緊張地投入了籌建工作。為選址將?？诔墙际崃藥妆椋杭纫煌ǚ奖悖忠姇惩?，還要房地價廉。我沒要“獅子”駕陪，天天獨自騎單車搜尋。最后，選定一個各項條件都具優(yōu)的廠址，破草開荒搭起了五百平米的廠房。隨即，我又組建了三條生產(chǎn)流水線。從選址到投產(chǎn)，不到一月。為了避嫌，在整個資金投入期間，我雖是副總，負(fù)責(zé)全盤工作，但從來錢不沾手，讓老總或其信任的家族職員購辦。公司一系列的管理制度都是我擬訂，廣告策劃、產(chǎn)品設(shè)計也由我包攬。兩個月后，公司走上生產(chǎn)正軌，我就四處奔波找客戶，一人獨攬業(yè)務(wù)十萬元。人雖累，但我覺得這是我的職責(zé)。我完全將公司視為已有，把公司的命運和自己的利益捆綁在一起。

　　“獅子”從全局癱瘓的窘迫中一下過渡到生機盎然的商境里，看見幾十個工人生產(chǎn)有序，產(chǎn)品一車車出售，常笑容滿掛。一天，他招聘了兩個女員：一個設(shè)計，一個跑業(yè)務(wù)。不久，我就覺得不大對：跑業(yè)務(wù)的整天不出去，“設(shè)計師”畫不出一件家具。為了公司的利益，我多次向“獅子”進(jìn)言：我們的公司是新戶，沒有知名度，要走出去開拓市場。十多個管理人員在家吃閑飯，推銷工作靠我一個肯定不行。必須把多數(shù)管理人員趕出去做辛苦的推銷工作，否則，收不敷出，前景危險。然而，此時的老總漸漸飄飄然了。副總的地位漸被淡化，而“女員”的待遇竟無功漸長。在終日的嬉戲、無所事事的昏庸里，我看到了公司的危機一步步走來，“獅子”在被溫柔地軟食?！蔼{子”不思痛，我卻徹夜難眠。我多么想“獅王”聽進(jìn)誠相的衷言??！

　　“獅子”性暴，不辨好歹。那個四十多歲的浙江名師是我好不容易挖來的，被他無理辱罵得丟盡臉面，人一走整個車間關(guān)閉?！蔼{子”不知道如何調(diào)動職員的積極性，當(dāng)著客戶和職員的面：“他們說的都沒用，只有我說了算?！薄蔼{子”花錢大方，隨手三百、五百送人。聽他說：在以前裝修賺錢時，不少朋友通過他去香港旅游，每人都花掉好幾萬，而回來后，慢慢就不認(rèn)得了?！蔼{子”收支不入帳，任何時候不知道產(chǎn)值和盈虧。此習(xí)也讓我失信：所謂八、二分成，毫無數(shù)據(jù)。

　　一個企業(yè)，如同一支軍隊，兵卒易換，將帥難移。雖然市場人才如云，但真正把別人的公司當(dāng)成自己的家當(dāng)那樣盡忠盡職，又精熟該行業(yè)系統(tǒng)管理的并不好找?！蔼{子”恰恰鑄錯于此，以為所有人才唾手可得。當(dāng)我的所有忠言和敬業(yè)都不能警醒老總時，我只有選擇無限留戀和痛心地離去。

　　我走后，“獅子”非但沒有找到替補的高手，連家族管理人員也隨之告辭，曾亂“朝綱”的女流之輩也一去不返?！蔼{子”已成光桿司令，公司一片狼籍。不久，公司倒閉。“獅子”在?？诘姆孔右操u了，在香港的房子又讓前妻賣了。“獅子”進(jìn)退維谷。一年后，我偶爾在一爛尾樓下，碰見他與少妻靠賣飲料香煙維持生計。

　　而現(xiàn)在，已過多年，我也不知道“獅子”屈棲何處，甚或獨身一人？我很憐惜他，已是七十歲的老頭了。

　　四 保健小姐

　　一行朋友來x市旅游，一路勞累，也有人想領(lǐng)略一下外市的按摩風(fēng)情。于是，我做東，請他們進(jìn)了一家新開張的正規(guī)保健按摩樓。

　　我雖然常有一些應(yīng)酬，但從未和朋友一起踏進(jìn)這樣的“紅燈區(qū)”，更別說獨身成行。因而，按摩小姐的風(fēng)采，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么神秘，如夜臨深窟，不可透視，不知兇吉，而只會人云亦信，統(tǒng)統(tǒng)涂上“黃”的色彩。

　　給我保健的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姑娘。緊身牛仔褲，半透低胸裝，紅潤的嘴唇，動人的眼睛，蕩漾著豐滿的青春活力。我想，這大概應(yīng)叫職業(yè)的嫵媚吧。

　　粉紅的燈光里，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全身放松，瀏覽室中的鮮花，吸著淡淡的清香，靜聽輕輕的音樂，也獨份欣賞佳人的美麗。此情此景此人，很容易讓人心旌搖蕩，邪念滋生，一直往習(xí)慣的觀念延伸……

　　小姐坐在床頭，俯下身做頭部按摩，但不會低到吻的距離。她坐在身旁，按摩手臂，客人的手剛好緊貼在她嫩滑的腰肢上，她說：“不可以‘發(fā)展’，不要想象。您就好好地享受吧?！蔽覀冊谶@美妙的環(huán)境中慢慢地交談著——

　　“打這樣的工，碰到過不文明的客人嗎？”

　　“有，對于這樣的客人，我只好不做，沒有其它選擇?！?/p>

　　“你一月能賺多少錢？”

　　“一千多元。作為女孩打工，也可以了。我們同別的打工一樣，只有工種的區(qū)別，沒有別的不一樣。”

　　“如果別人拿很多錢，要你的全部，那你要嗎？如果以你的美麗作本錢，你一年能賺好多萬，你說是嗎？”

　　“那也不行。能賺的就可賺，不能賺的就不能賺。美麗和青春都是一個季節(jié)，不能永遠(yuǎn)，要保護(hù)和珍惜。這也是保護(hù)生命的永遠(yuǎn)?！?/p>

　　“美麗都一樣，快樂都一樣。都一樣的東西，何必多去看。一個人只能得到該得到的，不能得到的就不要去想。”

　　“您看，這么好的天地間，男士美女，共話人生，交流感情，以最好的服務(wù)奉獻(xiàn)給您，這不是人生的一種幸福嗎？”

　　“如果您覺得我很美，那么，您要記住的是今天的美好時光，和我的笑容、溫柔、細(xì)膩的服務(wù)，而不是份外的抱憾。您身體上和精神上獲得的享受和健康，就是我們雙方的最大收獲?！?/p>

　　小姐的纖纖細(xì)指，時而輕撓、時而敲擊，推、拉、按、屈、折、壓、揉、拉，舒點著每一條神經(jīng)、每一個穴位，從頭頂?shù)侥_底。但是，敏感的地方絕不亂犯。

　　她的額上泌出的汗粒，在燈光下如珍珠般閃爍。多想幫她擦一下，但我不能，我怕傷害了她的自尊，破壞了這美好的情致。

　　我尋思：我怎么有這么好的“艷?！薄谝淮尉团錾狭巳绱嗣利愑秩绱耸嵉奶厥夤しN妹。除了美麗，我還喜歡她的語言。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和朋友們精神抖擻地走出保健室，身心如洗滌一般清爽，疲勞不翼而飛。別了，小妹。假如有能力，請你專門為我家庭保健按摩。你的工作如同美發(fā)、足療，甚至醫(yī)生一樣，是人們享受生活、健體強身的需要，無可非議。你以辛勤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造福別人，何愧之有？生活是多彩的，工作也應(yīng)該多彩。

　　五 英國老板

　　那年，我只身“下?！保碌綗艏t酒綠、“泡沫經(jīng)濟”膨脹的海南。當(dāng)時，海南建特區(qū)、大開放，外商云集。我很想找一外商到內(nèi)地投資合營，把我那個雕刻工藝廠盤活。但是我?guī)缀跽冶榱藦暮？诘饺齺啍?shù)百家外商和投資公司，均因內(nèi)地許多環(huán)境不備而告敗。于是，我又想將內(nèi)地的項目帶出去與人合作。我拿著資料和樣品，接觸美、英、日、韓、港臺等公司。他們都“很感興趣”，但開出的條件都讓我無法接受。

　　我面對的已不是來時的“發(fā)財”，而是嚴(yán)峻的“生存”。面對生存的條件都不具備，我打算委屈自己，先跟一家“感興趣”的搞定。我決心：只要你誠心合作，我就全力賣命，在共同搭建的平臺上，創(chuàng)造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

　　在被譽為“遍地是金”的海口國際金融貿(mào)易區(qū)，我找到了一家英國公司。在辦公室看到了海南省政府授予這家公司投資榮譽證書，看見老板經(jīng)常換坐高級轎車，會計也常說“資金不是問題”。我確信：這家公司實力雄厚。又，該老板在海南有私宅可做廠房。老板還介紹說：“在英國、美國、香港等地都有子公司、酒店，產(chǎn)品銷售沒有問題?！蔽译m是入商新手，但知道只要產(chǎn)品有銷路，有資金作運轉(zhuǎn)，工廠就能活了。于是，我們雙方鄭重地在合作辦廠的協(xié)議上簽字。為了盡量減少對方的投資風(fēng)險，我以誠相待，將投資計劃控制在從小到大、逐步發(fā)展的最低點。協(xié)議的要點是：共同開辦工藝廠；英方老板首期注入六萬元人民幣作開辦費，并利用私宅作廠房，負(fù)責(zé)產(chǎn)品銷售；我任廠長，負(fù)責(zé)生產(chǎn)；產(chǎn)品以出廠價給其銷售；對方得銷售利潤，我方得出廠價利潤。我盤算：無論小生產(chǎn)和大批量，我都有生存和發(fā)展的較好條件。

　　簽約后，我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招工、買材料、組建了從設(shè)計到生產(chǎn)的一條流水線。老板說：“暫不買機器，你們先手工生產(chǎn)一些樣品，看看工藝如何。手工生產(chǎn)花不了多少錢，沒有必要把幾萬元打過來擱在帳上。”對方只給兩千元買材料和生活。我雖不悅，但錢在別人兜里不給也要不來。我只有以好產(chǎn)品取得對方的信任。

　　根據(jù)海南旅游市場的特點，我們雕刻了一批人物、動物工藝品，均進(jìn)入重點旅游市場，有的零售出口。這時，老板說：“我們要生產(chǎn)兩、三毛錢的小工藝品，拿到美、英酒店作消費禮品送人。這樣做出來的幾十元、百多元的東西怎么行？”并拿出別人生產(chǎn)的簡陋的工藝品給我看。圍繞這些系列產(chǎn)品，我又苦動腦筋。這些幾毛錢的小工藝品，非機制不行，手工生產(chǎn)無論如何也降不到這個價位；以這個價位生產(chǎn)的就不成工藝品了。我跟老板說明了這些情況，多次要求撥款買些小型機器，并說“有了機器，價位下來了，產(chǎn)量上去了。我們有技術(shù)生產(chǎn)出口精雕產(chǎn)品，何況簡陋的小工藝品。”可是我的話沒激起對方的共鳴。我漸知：老板正如俗言——“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跑得好”。為了適從，我又設(shè)計了一批減去雕刻，只用削、貼的竹木小工藝品，價格雖可大減，但無論如何二、三毛錢也制作不出，而且無法靠手工大批量生產(chǎn)。這些小東西，凝聚了我的一片苦心，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雖造型簡潔，但很有個性，如鐘馗頭像、京劇臉譜等等。若能機器生產(chǎn)，我敢擔(dān)保：在二、三毛錢的價位上，其藝術(shù)品位絕對超過老板給我看的別廠的粗陋產(chǎn)品?？墒?，老板只是贊賞這些樣品，仍然不解決生產(chǎn)的實際問題。

　　快過春節(jié)，我們生產(chǎn)了那么多樣品，別說工資，連回家的路費老板也不愿給，還美其名曰：“我現(xiàn)在不給，只怕你們?nèi)チ瞬粊怼５让髂陙砹?，什么都好說?！北M管老板已違約，但我仍按約節(jié)后開工了。原因有二：一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合作外商，花了多少心血和墊資下去辦起這個工藝廠；二是一紙合同如契約，我受不起別人的起訴。

　　但是我的誠意依然沒有感召老板回到信用上。老板連維持工廠的生活費都不給了，更不要提打款購機、發(fā)展規(guī)模了。再后來，老板還在宅后搭了間小工棚，要把我們趕進(jìn)這個黑窟窿，連住宅也不給我們使用。那么和氣、忠于職守的中國會計，也忽然從公司消失了。更赤裸的是：我們一些產(chǎn)品陸陸續(xù)續(xù)受到市場的親睞，老板便叫生產(chǎn)這個、生產(chǎn)那個，而對自己的承諾分文不兌。合作不到幾月，我的血本榨干。名義上的合作，變成由我單方支撐全廠。合同成為對方空手道的起跑點。面對英國老板，我終于無所適從。

　　我尋思：你跨國來做生意，干嗎有生意又不真正做？那個政府授予的投資榮譽又是怎么來的？

　　不過，我看見老板因走私被我國海關(guān)大額罰款的通知書。

　　我的思維還讓我翻到中國歷史受辱的一頁。我不敢想象：是否仍有些洋人利用中國開放之機，玩弄什么伎倆，妄圖無償侵占中國人的智慧和血汗？同時，我也常常提醒自己，也想衷言告訴我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朋友：無論多么饑餓，也不要寄望天上會掉下救命的餡餅；只有精心刻苦打造自身，才能真正拯救自己。

　　六 換狗聾子

　　老家村里，有一聾子叫換狗，小時候特機靈，常跟我們一起玩。

　　后來，我們上學(xué)了。五幾年一場流行性腦膜炎，他染上了。山里沒醫(yī)生，最好的也只能吃上幾副中藥。大病之后，他成了聾子！雖然是聾，但仍很機靈?？匆妱e人做什么就能學(xué)著做什么：木工、篾工，做得都挺好。后來年漸長大，同齡人都成家立業(yè)，他卻受人歧視。慢慢地，精神壓抑得出了毛病，到三十多歲后幾乎成了瘋子——衣食都不能自理，蓬頭垢面到處游蕩。他的父親綽號“尿泡”，“文革”中死去，是母親（名荷苞）照料他幾十年。兒是娘的心頭肉，無論兒子瘋到什么程度，娘還是盡力照料，舍不得他餓一頓，衣服洗得干凈，撕破了又補好。漸漸地，人們不斷地改稱他的名字：先是叫“尿泡聾子”，后來又叫“荷苞聾子”、“瘋子”，卻再也沒叫過換狗，抑或是“換狗聾子”。

　　換狗聾子與老娘相依為命，過著貧困的生活。家無勞力，以祖業(yè)押取遠(yuǎn)房家族湊的糧食度日，饑不飽腹，衣不裹體。鄉(xiāng)鄰也常在吃飯時，碰見換狗走過，想送些熟食他吃，但一看到他那怒光迸射的眼睛，就不敢接觸。換狗想吃，定定地看著別人的飯菜。當(dāng)感到確實沒有希望了，就慢慢走開。沒聽說他搶過或偷過別人的食物。

　　饑不擇食，換狗常撿些死物回家煮吃。一次，他要娘也吃，娘不吃。瘋子是孝心怕娘餓，而娘是惡心不敢吃。瘋子勸不進(jìn)，竟一下打中娘的額頭。娘當(dāng)即倒地，長嘆一聲就撒手而去。

　　瘋子哭啊，抱著娘的尸體哭了兩天兩夜，誰也拉不開。一會用手摸娘頭上的傷，一會掰開娘的嘴要喂飯。見者無不落淚。出殯那天，是抬葬的“八仙”把他捆住，才把他娘收殮入棺的。

　　入土后，瘋子跑到山上，用手死命刨開娘的墳土。十指血淋淋的，還是一個勁地刨。村人打著啞語告訴他：“你娘死了，上天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在天上保佑你?！悲傋油?，嘴里嘟嘟囔囔地叨著，象是抱怨，象是悔恨，又象是祈禱。

　　換狗一人挨著日子過，煮熟了東西就送“飯”到墳上祭供娘，讓娘先“吃”再自己吃，天天如此，沒有風(fēng)雨，沒有霜雪。

　　換狗依然要靠遠(yuǎn)房家族給養(yǎng)，故家族視他為患、為累贅，常咒他不如早死。

　　忽然一天，換狗真的死了！家族幾人草草將他掩埋。

　　有憐憫者覺得奇怪，暗報公安。公安來人，掘土驗尸：系毆打重傷，不治而死，尤以重創(chuàng)男根為烈。遂拿嫌疑人家族幾個到案。經(jīng)審，供招：瘋子搶小外甥面吃，我們商量打他一頓，把他綁在屋柱上，用棍棒教訓(xùn)他。我們沒想打死他，打后抬到床上，不料過兩天就死了。

　　換狗聾子，你死得慘啊，死得冤??！

　　我可以想象：那種被捆手腳，不能申辯、不能自衛(wèi)，忍受殘酷毆打的鉆心疼痛……

　　我不能想象：一群法盲，面對一個殘疾人，如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我的同齡人——換狗聾子沒了。他來到這個世界時是那樣幸福，而離開這個世界時是那樣痛苦！要是知道走得這樣苦，他不會選擇來。這是他的命？可他沒活別人的命啊。

　　聾啞無言，從那死不瞑目的怒光里，人們知道他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