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此生有約》劇照

王二法進(jìn)到我們班里時，開學(xué)已經(jīng)一個多月。那天王老師說會有一個新同學(xué)要來，讓我們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擠出放一張板凳的空。

他被王老師從教室后門領(lǐng)進(jìn)來時，我們一起扭過身子去看他。很明顯，王二法有些緊張，局促不安地在班主任的手勢下盡量貼著墻根挪到他的座位上，努力不干擾到別人。但他還是干擾到了，我們班六十多人，把教室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最后一排就貼著墻根，他經(jīng)過時，大家要紛紛起來為他讓出通道。能看出來，他很感激，又很不好意思。

看著王二法坐下后，王老師扭頭又看我們，一聲不響，嚇得我們砰砰梆梆趕緊坐回來。誰慢點(diǎn)兒，王老師不會客氣。我讀一二年級時的那個王老師好揍人，但這個王老師揍學(xué)生全大隊出名。我在村里念完一二年級，到大隊小學(xué)讀三年級，第一天放學(xué)回家村口遇到本家四哥，他問我：“誰教你？”我一說，四哥就說：“王抓鉤子好揍學(xué)生?！庇谑俏抑劳趵蠋熗馓栕ャ^子。抓鉤子刨地用的，咋會是這個外號？四哥告訴我：“看看他后腦勺。”王老師后腦勺上有三道疤，像個“川”字，看上去威猛霸氣，很瘆人。抓鉤子就是三個齒，我明白了。王老師的威猛我在開學(xué)第三天就領(lǐng)教了，四隊的熊四上語文課扯三隊熊二妮的辮子，正好被王老師看到，他停下來，讓熊四到講桌前，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掐住熊四肚皮上的一點(diǎn)點(diǎn)兒肉，笑著就把沒人敢惹的熊四乖乖地扯到自己跟前來。他笑著把熊四提起來，按到講桌上，笑著脫下自己足足四十四碼的大布鞋，笑著啪啪啪狂扇熊四的腚。起初熊四很硬，不吭聲，王老師打著打著就不笑了，越打越氣越打胳膊揚(yáng)得越高，干脆直接用鞋底抽熊四的頭，啪啪啪啪，越抽越緊，王老師眼露兇光，終于把熊四揍得哭爹喊娘沒了人腔。打累了，王老師才住手，拎起熊四扔到了講桌旁的墻角里。我們嚇得大氣不敢出，我手心里全是汗。王老師斜了一眼鼻涕眼淚糊一臉的熊四，拍拍手，穿上船一樣的大布鞋出去了，后腦勺上的“川”字疤像一把鋼叉?？褡嵝芩暮螅灰宦暡豁懙貟咭暼?，沒人敢大聲喘氣?，F(xiàn)在王老師把王二法安頓好這樣看我們，顯然是我們哪里又讓他不高興了。不過，他這回并沒找誰，背著手出去了。我們長舒一口氣，我看到寧五在悄悄撫摸自己的胸口。

放學(xué)時我問寧五是不是干了啥壞事，他看看左右貼著我的耳根小聲說：“我把王抓鉤子桌上的墨水倒地上了。”我嚇得一激靈。寧五很有些后悔地看著我：“你不會說出去吧？”我看了一眼寧五，沒吭聲，懶得理他。

與王老師不同，常老師不打人。常老師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不打?qū)W生的老師。王老師教語文，常老師教算術(shù)，語文和算術(shù)居然可以不是一個人教，這讓我有一天多的時間覺得奇怪。與王老師上課我們都不敢吭聲不同，常老師把算術(shù)課上到笑聲不斷，他說話清晰又柔和，臉上總是帶著讓人說不上來但又覺得就應(yīng)該是那樣的笑容。我第一次知道，人還可以這樣說話，老師原來可以不揍學(xué)生，上課原來可以這么好玩。我們都喜歡常老師。他不是我們大隊的人，他是徐州人。徐州有多遠(yuǎn)？我問過四哥，四哥告訴我，很遠(yuǎn)，從豐縣坐票車要坐半天。

王二法來的當(dāng)天，常老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問王二法叫什么名字。王二法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憋啊憋啊，嘴張了又張，額頭上都有青筋了才終于說道：“王王王……二——二……二法。”我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王二法不僅結(jié)巴，而且口齒不清，他根本控制不好發(fā)音。這時，熊四大喊一聲：“結(jié)巴！”全班哄堂大笑，王二法黑而瘦小的臉頓時顯得異常羞愧緊張。常老師用眼神制止了熊四，平靜地請王二法坐下。常老師說歡迎王二法，但因為二法的緣故常老師說成了“汪二浮”。我們又笑起來，對著常老師七嘴八舌地說：“他叫王二法！王二法！”

王二法是個結(jié)巴，這讓我們許多人很興奮，課間，放學(xué)后，吃過早飯或午飯來到學(xué)校又沒上課的漫長時間里，可憐的王二法就成了我們愉快的對象。我們有意去找王二法說話，王二法越著急越口吃，我從未見過口吃這么嚴(yán)重的人，他連說個“你”字都要費(fèi)很大的勁兒，看他努力又著急的樣子，我們很開心，最快樂的是熊四。最初的幾次，王二法極力表現(xiàn)自己與人友善，但在我們哈哈大笑的得意里他很快明白了，我們是在有意看他出丑，于是他的臉色在笑聲里變得非常難看，眼神里有一種恐懼與受辱后的慍怒交織在一起的東西。他很瘦弱，臉皺皺巴巴，眼睛既小又圓，我們?nèi)魏稳丝雌饋矶寄艽虻眠^他。

在熊四帶著一幫人恣意搞了王二法一陣子后，王二法獨(dú)來獨(dú)往，很小心地躲開我們。在教室里，只要不去廁所，他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動彈，課間也一樣。我們鬼哭狼嚎地在課桌間追逐時，他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桌面，無動于衷。但我們有時候還是不愿放過他，總有人去挑逗他，逼他說話，用言語刺激他。有兩次我們直接把他說哭了，他直流淚，雙手不停地擦也止不住。為這種事，王老師那些天沒少揍熊四。有次寧五也被揍了，寧五在挨揍時受罪很少，王老師揚(yáng)起的巴掌還沒落到寧五頭上寧五就已經(jīng)發(fā)出恐怖的嚎叫：“王老師我再不敢了！”于是王老師帶風(fēng)的巴掌撤下，抬腳朝寧五腚上踢一腳，嘴里罵道：“王八羔子！”然后滿意地走開。不過，無論熊四還是寧五，被揍后依然不改，變著法子欺負(fù)王二法。

那天，熊四、寧五還有五隊的三豹子又圍著王二法擠鼻弄眼，熊四學(xué)著王老師的霸氣啪一巴掌把王二法的腦袋打歪到一邊，嘴里說著：“我讓你不動地方！”寧五一邊跳一邊嘴里學(xué)著：“汪、汪、汪——二、二——二?。　比由先[弄王二法的頭，旁邊還有幾個起哄的，田鴨子也在其中。王二法不說話，不還擊，就是低著頭，任憑他們一群人又叫又鬧。在寧五正試著如何把掃帚擺正到王二法頭上時，常老師一步走到跟前。嬉鬧到此結(jié)束，寧五他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常老師看著王二法的眼睛，輕聲說：“二法，他們只是調(diào)皮搗蛋，他們不是壞蛋?！蓖醵ú煌５攸c(diǎn)頭，淚淌得像河。常老師一邊不停地給二法擦淚，一邊小聲說：“請原諒他們的調(diào)皮，老師也很抱歉?！?/p>

接下來是常老師的算術(shù)課，他沒給我們講算術(shù)，他用一種我們從未見過的目光看著熊四、寧五和我們每個人，他看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臉，那目光里有慈愛、無奈、心疼、責(zé)備，甚至有可憐。他說你們欺負(fù)了一個最不該欺負(fù)的人，我知道你們是調(diào)皮，但你們的行為本身是不善良的。他給我們整整說了一堂課，我們很安靜，沒一個人說話。其實我們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是他的語氣和說話的態(tài)度讓我們變得很莊重。我記得那天常老師說了這么一句話：“每當(dāng)我們?nèi)e人的時候，也傷害了自己?！?/p>

成年后，我想象過常老師愿意把這句抽象的道理說給一群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時的心情。他一定是難過的，在一所破敗不堪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在一片凋敝沒有生機(jī)的鄉(xiāng)村，常老師說出這句話，內(nèi)心一定很難過。

下課了，常老師回了辦公室，我們在短暫的寂靜后又鬼叫連天。一會兒，王老師進(jìn)了教室，他直奔熊四而去，熊四沒動，等著一場司空見慣的暴風(fēng)驟雨，寧五照例躲到了教室外面，隔著窗戶聽王老師的巴掌落到熊四頭上的聲音。很快常老師也來了，他來阻止王老師，被王老師一把推開。

第二天，王二法沒來上學(xué)，熊四也沒來，他們從此都沒再來。一個星期后，寧五也不上了。我給父親說我也不想上了，父親告訴我不上就回家干活，我想了想，還是忍了。

五年級時，常老師回了徐州。我讀高中那年，王老師不再是教師，他又成了種地的莊稼人。又差不多十年，我也做了教師。

作者：張 蟄

編輯：吳東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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